三、鲁迅归乡故事中的女性们——《故乡》中的“豆腐西施”与《在酒楼上》中的“阿顺” 在鲁迅的归乡故事系列中,叙述者经常在故乡和其记忆深刻的女性重逢。 《故乡》(1921年1月至2月执笔)收录于鲁迅第一部小说集《呐喊》(1923年8月发行),在这当中登场的女性杨二嫂比叙述者年长十岁,他描述再会时对杨的印象为“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由他的老母亲“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的介绍出发,叙述者想起了三十年前由于杨二嫂的姿色,她婆家豆腐店的生意好得出奇,因此将她比作春秋时代越国的美女西施,称之为“豆腐西施”的事情。 在此处,叙述者为何要向读者做出“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的辩解呢?经过三十年的岁月,杨二嫂从“豆腐西施”变成“画图仪器里的圆规”的结果,即使是不相识也可想而知。但是,叙述者所述对“豆腐西施”“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与关于“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的传言相关的记忆是相矛盾的。如果不是关心杨二嫂,叙述者也不应会记起所谓因美人而生意兴隆的传闻。根据叙述者这种矛盾的回想,可以推断出《故乡》的作者是想突显少年时代的叙述者对“豆腐西施”所具有的特别的感情。 《故乡》的叙述者在“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不过十多岁”的年纪时,初遇农民出身的少年闰土即与他成为好友,直到二十年前离乡前的十年间,一直想着闰土的事情。另一方面,他处于十几岁的青春期,如果对“斜对门的豆腐店”的年轻妇人持有爱慕之情,是决不会说出口的。他因脑中残留的对十几岁时“豆腐西施”的强烈印象,所以在二十年后,与骤变成“画图仪器里的圆规”的杨二嫂再次相见之际,不能立刻接受二者为同一人的事实。而且,想起“豆腐西施”的美貌时特地申明少年时自己对她不甚关心,也许是想故意继续隐藏曾经的特殊情感吧。 在《故乡》结尾的离乡场景中,叙述者所述“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是从母亲处得知的。叙述者说“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此处他也仅是讲述了对少年闰土印象减弱的悲哀,对“豆腐西施”倒并无发出新的感慨。实际上,叙述者未曾料到的关于杨二嫂的事情,是从母亲那儿得知的: 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杀气(中略)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此处一段是原文五十字的长句,鲁迅作品中的叙述者在表现复杂心理时,通常倾向于使用长句来进行表达,此处若采用分节,叙述者曲折的心态也就不得而知了。叙述者仅仅在“飞也似地跑了……竟然跑得这样快”这一长句中就两次使用“跑”进行强调用。一开始,当他回想起年轻时的“豆腐西施”时说道:“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昔日的年轻妇人不仅变成了“圆规”,而且公然盗取养鸡用的农具,装着高底的小脚,飞也似地逃跑的姿态,让叙述者对于二十年前那清秀美女记忆土崩瓦解了。 叙述者在接下去陈述“老屋离我愈远了(中略)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时,不仅对闰土,也对从杨二嫂处感到“隔离”而“非常气闷”吧。这是因为他体味到了“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以及所谓“豆腐西施”的美女形象幻灭后的双重丧失感。 《故乡》的叙述者对例如闰土是否为盗取碗碟的“犯人”、若真为“犯人”那动机是什么,若不是“犯人”为什么母亲他们没有否定杨二嫂的推理等等事情未加思考。叙述者只是阐述了自己内心的伤痛和希望。他与周围“隔离”的“看不见的高墙”是他自己所筑。紧闭于这座墙内的叙述者不但不想表露出少年时对杨二嫂的特殊感情,而且对读者一直隐藏着自己从重逢直至别离这段时间对她的思慕之情——或许与叙述者心中“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差不多,清晰的“豆腐西施”的印象仍一直存在着吧。虽然鲁迅对《安娜·卡列尼娜》寄予了很多关心,但作为《故乡》的作者,他并没有在该作品中设定《安娜》式的不伦情节。 在动笔写作《故乡》三年后的1924年2月,鲁迅用九天时间连续创作了归乡故事的第二篇《祝福》及第三篇《在酒楼上》。鲁迅在《在酒楼上》,在委婉示意吕纬甫和阿顺之间可能产生恋情的同时,取消了产生《安娜·卡列尼娜》式不伦故事的可能性。鲁迅在《祝福》,描写民国时期的农村妇女为了生存反过来接受因强迫而再婚,这时她便会遭到村镇联合体所谓“不伦不贞”的责难——叙述者尽管熟知这一情况却……不,是正因为熟知这一情况才没有向祥林嫂说明与谢野晶子一派“灵肉一致的贞操观”,不得不默认共同体的传统伦理——鲁迅的归乡作品所反映的正是叙事者的这种无力感。与《故乡》《祝福》《在酒楼上》这三篇反《安娜·卡列尼娜》式的小说相对,或许莫言所考虑的是女性对于乡村叙事的决定性作用,即使让归乡的叙述者陷入不伦之恋,也要将女性一并纳入到乡村叙事之中。 在下一节中所提到的《金发婴儿》的结尾部分,主人公解放军军官的老母亲对出轨的媳妇坦白自己在少女时代被卖给一个年长自己很多的商人做老婆并受到家暴,而后与丈夫的侄子私奔并生下主人公,由此揭开了人生新的篇章。《祝福》的叙述者同祥林嫂私奔可以将祥林嫂从“不伦之罪”和丧子之痛中解救出来,或许少年时期的莫言也曾经这么想过吧。不管怎样,在鲁迅归乡故事的基础之上诞生了莫言最初的文学创作《白狗秋千架》,此后,借用《安娜·卡列尼娜》的主题,莫言又完成了集其归乡故事之大成的作品《怀抱鲜花的女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