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五四”现代人道主义者们对于中国国民人性的现状判断是非常严厉的,在他们看来,这一种族人性现状的表现,明显是行将灭亡的征兆。他们认为,中国人已经不是单纯的退化问题,因为如果仅仅是生物学上的退化并不可怕,那样毕竟还在进化的链条上,仍有进化的可能;中国的问题是,中国人的人性已是彻底地堕落变态,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违背了生物界的规律,不仅不能再进化,而且只能进入非生物的状态,也就是灭亡。应该说,这些言语确实极为刺耳,但它们既非危言耸听,也不是西方启蒙话语、殖民话语等的偏见,它们只不过是周氏兄弟等“五四”现代人道主义者们立足于科学“人学”成果的坚实根基,对于现实中国的实际道德生活场景,以及数千年来中国各类史书文献所载国民道德状况的经验归纳,因此皆为确凿的历史事实及现实真相。在“五四”现代人道主义者们看来,中国人的这类病状反复搬演,持续发作,如再无诊疗救治的机会,必将成为中华民族灭亡的前兆,他们对此忧惧非常,甚至感到深深的绝望,于是急不可待地竭力推动中国国民人性及道德观念的更生②。他们力图从两方面进行推进:一方面,“五四”现代人道主义者们以“灵肉一元”的科学“人学”观作为理论基础,严厉批判中国人的道德生活与国民精神的痼疾;另一方面,他们竭力倡导理想的人性与正当的生活,引导中国人自我改造的方向。 “五四”现代人道主义者们认为,中国国民精神的彻底改造,在完成树立科学的“人学”观念、改造人性及道德生活的阶段之后,第二个阶段,便是“立人”,即将中国国民塑造成具有独立人格、自由意志、“爱与理解”“理想主义”“现实精神”,以及“社会改造勇气”等精神品质的“新人”,这实际是对理想人格的培育。他们认为这一工作需分两步走。 第一步,在共同的人类生活中塑造真正的“个人”。 “五四”现代人道主义的“个人”观在这一方面的思考,极具启示意义,其中与独立人格、自由意志培养相关的,是“自觉的个体意识”的命题。关于“自觉的个体意识”,现代人道主义的“个人”观承继了“新神思宗”的很多重要命题:比如对“自己是‘唯一者所有’”的个体精神的自觉,对“个人”充分发展的自觉,还有立足于“精神独立”的个体之上的独立判断、怀疑批判精神,以及对“进步的欲求,常常超越族类之先”的先觉者的充分肯定……并将“自我”作为思考一切问题的逻辑起点。当然“五四”现代人道主义者们对于这些源自“新神思宗”的命题的内涵都进行了根本性的改造。 “五四”现代人道主义“个人”观的核心观点包括以下几方面:其一,“我即是人类”,这是“五四”现代人道主义“个人”观的逻辑前提。“五四”现代人道主义者们认为,从本质上讲,人类社会的结构框架中只有“个人”的存在,社会关系仅仅是“个人”之间的关系,而每个“个人”在人性本质、最终的利益诉求与人生的目标等方面并无任何差别,因此,“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根本而言,就是“自我”与“自我”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讲,是“自我”与其自身的关系,因此所有的“自我”/“个人”实为一体,不可分割。其二,个体意识。现代人道主义者们所提倡的“唯一者所有”“我”等,已经不再是麦克斯·施蒂纳《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的哲学意义上的绝对的自我,而是指那些个性已得到充分自由发展的“个人”。不过现代人道主义对于“个人”的认识,除了充分突出每一个人个体意识的充分自觉与个性自由发展,还特别强调每个人必须同时服从“人类的意志”,即人类共同的人性、共同的生存与幸福、共同的发展,以及社会进化的法则等,并坚守自己作为“人类的一员”的身份。其三,任何一个人都有个体意识与个性高度发展的潜质,即都有可能成长为“新人”。现代人道主义者们也是承认“独异”的“个人”存在的,但在他们看来,“独异”的“个人”与尚未觉悟的人们之间的差别,其实只是觉悟早晚、闻道先后的不同而已,所以只要能够觉悟,领会到现代人道主义的真理,任何人都有可能成长为具有高度发达个性与个体意识的“新人”③。 第二步,树立“精神独立”的观念。 “精神独立”的观念是“五四”社会改造工作重要的精神动力。应该说,这一观念是“一战”之后,世界进步知识分子的共同心声。西方世界的大批知识分子在反省战争中自己的表现时,沉痛地指出,战前很多曾高调标榜“精神独立”的知识分子,却在战争中面对帝国主义、狭隘民族主义等时变色失节,沦为它们的精神奴隶,这些知识分子甚至为这场不义的战争摇旗呐喊……因此知识分子们在一定程度上也要承担战争的罪责。正是汲取了“一战”血的教训,以罗曼·罗兰、罗素、巴比塞等人类“良心”为代表的广大欧美知识分子共同发表了《精神独立宣言》,倡导“精神独立”,将“精神独立”树为每个人根本性的道德律令。对于这种“精神独立”观念,张申府曾在其所译注的《精神独立宣言》(《新潮》1919年12月第2卷第2号)的介绍中做出了重要评述: 要而言之,这个宣言的主意不外:无论求学求术除了为他自己外都是为的个人:自己和自己以外真实存在的各个体,——便是全人类,——绝不是为的那一部分,绝不是为的私人徒党的营私射利,绝不是为的几个强暴狡猾为图损人的一时的利乐凭空假设,强加在众人头上的,像上帝,教会,国,把人压制,把人拘束,把人隔离分裂的东西,以及如婚嫁一类,矫揉人性,违反自然的赝造的关系。所以要望以后有学有术有思想能文章的人万不可再拿着文章学术思想供什么万恶的东西,虚伪的东西,不必需的东西,作文饰,作利器。读者诸君,你们还要晓得假使世界只有武人,假使世界只有财奴,世界也还不会有恶,世界的恶业那一回不是由有思想有知识能说能道的为虎作伥的引导着,帮助着作出来的?那么有思想有知识的人对于世界的罪过怎能不负责?……“我欲仁,斯仁至矣”。我们如果愿意世界好,如果虔诚切至愿意世界好,世界当下便会好。世界所以不好,全因人没有那种诚心……晓得这个,第一便是要认定鹄的,便是要保住那一体多方,恒久不灭,自由超脱的精神。④ “五四”现代人道主义者们完全认同于这种“精神独立”的观念,他们不仅在面对中国现实时,表现出与西方独立知识分子完全相同的态度与立场,而且还以独立的、不受任何势力支配的精神与勇气,投入改造中国社会这一巨大的系统工程当中。仅凭此点,我们就能够深切地感受到,“五四”时期的现代人道主义观念,并不是像后来通行的观念所批判斥责的那样,是一种柔弱无力、浅薄虚伪、犬儒化的呻吟,实际上恰恰相反,“五四”时期的现代人道主义观念及社会改造运动是充满力量的,它所蕴含的内在强力,正表现为对“爱”与人类兄弟之谊的坚守,对罪恶、暴力的毫不妥协,它是精神完全独立的强者们的高亢呼号,卫护的是全人类。 当然,在培育独立人格与自由意志的同时,“理想主义”“现实精神”,以及“社会改造勇气”等的获取异常关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