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南阳集》伪撰考实 马曰璐的《南斋集》与《南斋词》,乾隆二十五年(1760)始刻,其后主要有咸丰间刊刻的《粤雅堂丛书》本。清代以来官私书目著录者,亦不外此两种版本,其在文本流传与内容诸方面均无疑问。通过以下几方面的进一步考辨,我们完全可以确定:题作钱大昕著的《南阳集》,实为拼合马曰璐《南斋集》、《南斋词》二书而成的一部伪作。 其一,在钱大昕及其友朋、后人的文字中,均找不到《南阳集》任何相关的记载,亦不见征引,则此集之由来颇有疑问。 现今流传下来的钱大昕的著述中,“南阳”二字屡见,所指皆为地名,不见只字提及以“南阳”为其别集之名。钱氏著述博涉四部,且大多手自编订,如《潜研堂文集》、《诗集》、《竹汀居士年谱》等。在其生前刊行传世者,已有《廿二史考异》、《潜研堂金石文跋尾》、《十驾斋养新录》、《通鉴注辨正》等多种。即使生前未刊行者,大多也在其殁后不久相继付刊。所为编校者,或是其好友,或是其后学,亦或是钱氏家人。在其子钱东壁、钱东塾所撰《皇清诰授中宪大夫上书房行走日讲起居注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提督广东全省学政显考竹汀府君行述》一文中,将钱大昕所著之书,分已刻者、未刻者、未成者三种,详列其目,又列出钱氏所校书之已刻、未刻者(16),而《南阳集》既不见于所著书,也不见于所校书。 不仅如此,在与钱大昕交游诸人的文字中,也找寻不到和《南阳集》有关的只言片语,钱氏同时代及其后学亦不见提及或征引此书,尤其是《南阳集》中的词作。钱大昕作为乾嘉时期的学术大家,早年以诗名吴中,与王昶、王鸣盛、曹仁虎等有“吴中七子”之目,后以献赋获知于乾隆皇帝,为官讲学之馀,研精经史,并不闻以填词名世,其自订年谱中亦无一字提及词集。然钱氏确有词作传世,且为学者所关注。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叶恭绰编《全清词钞》,即收录钱词二首(17),后徐雁平、曹明升对钱词相继进行过辑佚(18),新出版的《全清词·雍乾卷》收录钱词也仅三首(19)。综合诸家所知见,不计重复,则钱氏词作不过七首,皆不曾提及《南阳集》及其中一百二首词作,是其由来不足为信。 其二,《南阳集》诗词所反映的史实与钱大昕之行事或家世相抵牾,却与马曰璐相符。 《南阳集》所收诗词,仅从题目看,即有与钱大昕不相符合的内容。如卷一《辛亥九月十日同厉樊榭陈对鸥汪祓江家兄嶰谷游真州吴氏园亭用庾子山梨红大谷晚桂白小山秋平字为韵》、《己巳祀灶日有感橘堂先兄次西唐韵》、《壬戌正月十六日同符药林陆南圻家兄嶰谷月夜游平山时从陆氏山庄饮散》;卷三《雨中与诸友见过有怀家兄淮上》、《送家兄入都》、《送家兄同人各赋一物得马鞭》、《送家兄渡河因留滞关口是夜仍泊清江》、《家兄北行未得同渡河竚立南岸久之归卧篷窗怅然有作》、《家兄寄北味并示以诗》、《上元前一日家兄北归集友晚清轩》;卷五《哭先兄十绝句》、《先兄遗腹生女诗以伤之》、《先兄遗稿乞归愚先生删定因书其后以代柬》、《义门何学士手书所摘眉山剑南联绝册子为先兄故箧中物丙子秋杪西畴先生索观追感往昔题诗三首因泫然以秋(20)》;卷六《好事近辛未十二月舟泊清江迟家兄南还立春此(21)日也》。这十五首诗词,或云“家兄”,或云“先兄”,前三首同时出现了家兄、先兄之字或号:嶰谷、橘堂。然验之钱大昕撰《先考小山府君行述》,则曰:“子二:长不孝大昕……次不孝大昭。”(22)又手编自题《竹汀居士年谱》详述其出生云:“先大夫年逾三十,尚未得子。姑夫沈组佩先生言房门不利,当闭之而别启户焉。如其言,期年而居士生。”(23)所叙伯仲序次甚明,并无“家兄”、“先兄”之说。而《南阳集》诗题中省简之“橘堂先兄”、“家兄嶰谷”,正是马曰璐的长兄马曰楚(号橘堂)与次兄马曰琯(字嶰谷)(24)。前文所言《南阳集》删削之“行菴”,则是马氏兄弟宴集游憩之处(25),而“渔川”乃张四科自号,其人与马氏兄弟亦多雅集唱酬(26)。 再细考其内容。如卷一《己酉孟春雪霁邀裴琴泉管水初吴柳溪张凝思集南阳》: 书林诸君才思绝,夜半窥书眼如月。相将无可奉清欢,留得晴窗一堆雪。雪里梅枝间竹枝,擎杯莫唱春风辞。春风吹过秋风度,共看孤罴据深处。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南阳为作者与友人读书、集会之所,其别集之称“南阳”,或亦由此而来。然这首诗之时间、人物却颇有疑问。钱大昕生于雍正六年戊申(1728),卒于嘉庆九年甲子(1804),在此七十七年中,己酉年凡二:一为雍正七年(1729),钱大昕两岁;一为乾隆五十四年(1789),钱大昕六十二岁,则诗中己酉显然是乾隆五十四年(1789)。又裴琴泉、管水初、吴柳溪、张凝思诸人,除管水初一清之行迹略可考见外,其他三人均不详。据《淮海英灵集》作者小传,管一清乾隆四年(1739)中进士,后任广东增城县知县。“适邻邑贼匪聚众山中,穆轩(管一清号)发觉,闻于督抚,剿灭之。以引见入京师,卒于旅次。”(27)所云“邻邑贼匪聚衆山中”一事,据《增城志》载,在乾隆十七年(1752)。又《(道光)广州通志·艺文略》载:“《增城县志》二十卷,国朝管一清修存,乾隆甲戌(十九年,1754)。”(28)乾隆甲戌(1754)至乾隆己酉(1789)有三十五年之久,再结合《淮海英灵集》小传,那么1789年管一清是否还在世,就颇有疑问。而马曰璐《南斋集》卷一同样的诗句,诗题作《己酉孟春雪霁邀裴琴泉管水初吴柳溪张凝思集南斋》,一作“南阳”,一作“南斋”,而所与集会之人、诗句却一字不差。据《南斋集》前乾隆二十五年(1760)蒋德序、乾隆二十六年(1761)杭世骏序,结合马曰璐的生平(29),则此诗之己酉当为雍正七年(1729),时管一清还未中进士。如此看来,“集南斋”较“集南阳”为可信。 再如《南阳集》卷六《思佳客》一词: 叶底花开忆浅红,茸茸烟穗夜情浓。移来绣阁文纱外,栽向斜阳小院东。离故土,带薰风,可怜时节是清冬。知君赠我非无意,欲把芳名故恼公。题注曰:“戊辰冬日,南圻以合欢一株移植山馆。时余有骑省之戚,因赋此阕以寄南圻。”骑省之戚,谓丧妻之哀,然钱大昕《亡妻王恭人行述》云:“予年十五,应童子试。……(虚亭)先生乃以恭人许予为配焉。……岁庚午,予始赘外家。”(30)庚午,乾隆十五年(1750),而戊辰乃乾隆十三年(1748),时钱大昕尚未娶妻,何来骑省之戚。检马曰璐《南斋词》卷一《思佳客》一首,除“裁向斜阳”作“栽向斜阳”外,其他正文、注文皆同《南阳集》。马氏丧妻之年,考《南斋集》卷三《怀西畴新安得楼字》“以君枌梓恋,深我埋瘗忧”注曰:“时托西畴携青乌家至扬州,为亡内营葬地。”而此诗之作,恰在戊辰年(31)。且马氏又确实筑有小玲珑山馆,《思佳客》注中所云“山馆”当即此处。 尤能证明《南阳集》之伪者,当属卷五《朱碧山银达磨》一首。其“酒器有银槎,户小识饮量”句注云:“予家有朱碧山所制银槎,予能尽槎之半,用以为号。”则作此诗者号半槎。但据钱氏《年谱》下曾孙庆曾注,钱大昕“字晓征,一字及之,号辛楣,又号竹汀居士”(32),不云其有半槎之号。号半槎者,乃祁门马曰璐佩兮(33),诗中所叙,正与马氏行事相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