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翻案诗发生的根本原因 诗歌翻案,从根本上说是一种文学创新。 文学发展的内在矛盾就是熟悉感和新颖化之间的矛盾。黑格尔认为:“艺术观照,宗教观照(无宁说二者的统一)乃至科学研究一般都起于惊奇感。人如果还没有惊奇感,他就还是处在蒙昧状态,对事物不发生兴趣,没有什么事物是为他而存在的,因为他还不能把自己和客观世界以及其中事物分别开来。”[23]如此,艺术的发展过程就是不断地维持惊奇感的过程。后来,俄国形式主义明确地把无意识化和陌生化的矛盾认作文学发展的内在动力。⑦而翻案诗实质上正是一种相对于熟悉感的陌生化。作为新颖化战胜熟悉感的方法之一,诗歌翻案的发生自有其合理性与必然性。 如果从作者层面来分析翻案诗的发生,可以说,正是一种强烈的“影响的焦虑”给了翻案诗创作以强大动力。“影响”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在历史上被界定为一个作家或作品或一个流派对后世的作家作品的关照作用”。[24]即后来者的作品中有对先在者自觉的接受,美国“耶鲁学派”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认为,由于失去了写作的优先权,这就造成后来诗人写作时强烈的焦虑。⑧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云:“大概杜(甫)有三难:极盛难继、首创难工、遘衰难挽。”[25]与其说是老杜一个人的焦虑,不如说是历代诗人都有的焦虑。唯其如此,才有“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蒋士铨《辨诗》)[26]的感叹。王安石说:“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语言,已被乐天道尽。”[27]于是,当南宋诗人黄文雷再写昭君出塞的题材时,便感到:“自石季伦始赋《昭君曲》,以后作者浸多,不容措手。”(《昭君行》诗序)[28]41084既然“影响”能够成为一种压抑,那么它同时也会变成反抗压抑的“酵母”。所以古人有这样的学诗诗:“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吴可《学诗诗》)[29]“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杨万里《跋徐恭仲省干近诗》之三)[30]。原先我们所认为的作者对前辈的依赖,最终变成阻力。写作不是作家可以自由选择的主动行为,而是必须艰辛地取得主动权的行为。于是,“(杜)牧之于题咏,好异于人”[19]从根本上说,也是出于要摆脱前代诗人影响的焦虑。 怎样才能摆脱先辈诗歌的时间先在性?这需要诗人用修辞武器形成自身的自卫机制,以抵抗和摧毁前文本的牢笼。⑨这种被逼迫感会引起诗人对先在作品的激烈的曲解。当周必大再赋昭君曲时,他提出:“古今赋昭君曲,虽大贤所不免,仆矫其说,无乃过乎!”(《己丑二月七日雨中读汉元帝纪效乐天体》自注)[28]26717虽然周必大认为对前辈大贤的观点进行翻案,有点不敬,但仍然坚持“矫其说”,这正是影响的焦虑引发出来的求异思维的结果。翻案即是有意改造,诗人在对前人作品的翻案过程中,显示出思想之自由与智力之优越。于是,当杜牧处理众所熟悉的题材时,便不免以逆向思维提出相反的思考: 如《赤壁》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题商山四皓庙》云:“南军不袒左边袖,四皓安刘是灭刘。”皆反说其事。至《题乌江亭》,则好异而叛于理,诗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项氏以八千人渡江,败亡之余,无一还者,其失人心为甚,谁肯附之?其不能卷土重来决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19] 不难看出,翻案诗的作者总是试图通过“翻案”来拂去前辈诗人带来的影响的焦虑,从而以审美的独创性在文学史上标识出自己的独特位置,最终完成对前代诗人的超越。 值得关注的是,任何一种创新都必然形成新的焦虑、新的压抑,并遭遇新的反抗和新的误读,这将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比如杜牧翻前人旧案的《题乌江亭》,后来又被王安石《乌江亭》再度翻案:“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可以说每一件作品都是一种焦虑的形成,而不是焦虑的释放。正是这些层出不穷的焦虑和一次次永不重复的改造,激活了文学创作的无穷活力,诞生了一首又一首的传世佳作。所以,这种“焦虑”越到后来越深沉,对此,清人赵翼有《论诗》诗云: 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言出东坡,意取象外神。羚羊眠挂角,天马奔绝尘。其实论过高,后学未易遵。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古疏后渐密,不切者为陈。譬如泛驾马,将越而适秦。灞浐终南景,何与西湖春。又如写生手,貌施而昭君。琵琶春风面,何关苧萝颦。是知兴会超,亦贵肌理亲。吾试为转语,案翻老斫轮。作诗必此诗,乃是真诗人。[31] 因而,从文学发展的基本规律和作者创作的心理层面上看,明清的翻案诗创作将会比宋代更为兴盛。所以,仅从宋代苏、黄等人那里看到一定数量的翻案诗,并不能说翻案诗就是宋诗的代表性成果。而且宋代翻案诗的优秀诗例,例如苏轼《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黄庭坚《题晁以道雪雁图》:“飞雪洒芦如银箭,前雁惊飞后回眄。凭谁说与谢玄晖,莫道澄湖静如练”;李清照《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陆游《妾命薄》:“不须悲伤妾命薄,命薄却令天下乐”,在翻案手法上并没有新的突破,不能说它们比宋代之前的翻案诗更为优秀。所以,无论从作品数量,还是作品成就来看,翻案诗在宋代并不具有特殊意义,它只是翻案诗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