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南方史诗在认定上的困惑,原因有多方面,在形式上,南方史诗有一些与北方英雄史诗不同的特点,比如苗族的《亚鲁王》这一史诗具有“树状”结构的特点。在演唱上,很多民族都采用盘歌的对唱方式,即你问我答,我问你答。在语言的使用上,很多史诗还采用了对偶的方式。不过,主要原因不在于这种形式上的特点,而在于它的叙事内容。换言之,南方叙事长诗的内容与史诗概念的典型成员之荷马史诗相比,具有很大的不同。南方史诗描叙英雄的不多,大多是关于创世、万物起源、民族迁徙、祭祀,等等。要将中国南方诸多长篇叙事诗纳入史诗范畴,唯有给出不同于“英雄史诗”的名称,这便是“创世史诗”、“神话史诗”、“原始性史诗”与“迁徙史诗”。在“史诗”之前加上修饰语,其功能是明确史诗文本的特点、属性,将某种史诗文本与其他文本区分开来。将荷马史诗称为英雄史诗,实际上是在扩大“史诗”的范畴,意味着还有非英雄史诗的存在,在创世等类型的史诗出现之前,英雄史诗便是史诗的全部,不必要加上“英雄”一词来修饰,就像钢笔出现之前,毛笔便是“笔”的全部,不必要加上“毛”字,只要你说笔,指的就是毛笔。 虽然中国南方各族也有英雄史诗,但南方史诗隆重登场的,却是创世史诗。也正因为这一原因,很多史诗研究者都认为“创世史诗”这一术语是在研究中国南方史诗时发明的。有学者认为,钟敬文主编的《民间文学概论》中的史诗部分是由武汉大学的李惠芳执笔的,“创世史诗”是他的创新,[15] 其实不然。这一术语在1923年既已出现,是由黄石翻译自英文的。1927年,黄石的《神话研究》由开明书店印行。此书分上、下编,他在下编的第二章“巴比伦神话”之第二节“创世纪”里介绍说:“巴比伦的创世神,以史诗的形式,歌唱传诵,称为创世史诗(The epic of creation)。”[16] 他的这部著作于1988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再版。早在此著作出版之前,此文已于1923年在《晓风周报》连载。 我们不知道黄石翻译的这个术语引自什么著作,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至少在二十世纪初期,西方学者在关于史诗的类型方面,已经提出了不同于英雄史诗的其他类型。黄石介绍的“创世史诗”这一术语是针对巴比伦史诗的类型而言[17],可惜的是,国外的创世史诗在中国虽有介绍,但影响很小,以致大多数史诗研究者认为“创世史诗”这一术语是在研究中国南方史诗的时候提出来的。创世的故事讲述的都是天地的开辟,广义上还包括万物的起源,这些故事如果真的发生过,归为“史”的范畴自然没有问题,但恰恰是现代人已经否认了其真实性,所以,“创世史诗”虽然已经被很多学者接受,但它至今还没有摆脱其非典型性的角色,国内外依然有学者不认为那是史诗。2011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举办的一次史诗国际会议上,就有外国学者持这样的观点。 在中国,1980年之后“创世史诗”这一术语开始被大量运用,这自然要归功于钟敬文主编的《民间文学概论》将史诗分为英雄史诗与创世史诗两大类型。在这一术语被广泛接受的同时,其实也伴随着一些遗留问题,即有的学者用“神话史诗”、 “原始性史诗”、“开辟史诗”[18]、“创世纪史诗”[19]来代替“创世史诗”这一术语。鉴于“开辟史诗”与“创世纪史诗”只是个别学者的使用,这里只简略梳理一下“神话史诗”与“原始性史诗”的情况。创世史诗是作为非英雄史诗的角色出现的,创世史诗的别称“神话史诗”与“原始性史诗”也正是这样,是针对“英雄史诗”而出现的,它们的背后,伴随着“英雄史诗”的影子,换言之,这两个术语的出现,源于学者认为英雄史诗是非神话的(或者神话内容相对较少的),是非原始性的。 神话史诗一般被认为是创世史诗的另一种称呼,比如钟敬文主编的《民间文学概论》说:“创世史诗,也有人称作是‘原始性’史诗或神话史诗。”[20] 刘守华的《民间文学概论十讲》也沿用这一说法。[21] 这一术语是段宝林与其他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在编写讲义时提出的,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早在60 年代初期,我同北大中文系1956 级二班瞿秋白文学会的王其健、唐天然、秦川、周宏兴等同学共同编写《民间文学概论》讲义时,就发现过去的西方“史诗”概念不能概括中国的史诗实际。西方只有英雄史诗,从荷马的两大史诗《伊里亚特》、《奥德赛》到《卡列瓦拉》、《尼伯龙根之歌》、《罗兰之歌》、《裴奥武甫》、《熙得之歌》等等,都是英雄史诗,而我们中国南方少数民族中还有许多描写开天辟地、创造万物、洪水之后人类再生以及民族迁徒等内容的史诗,它们比英雄史诗更加古老,并且主要以神话的幻想故事为主,因此,我们在民间史诗中,除英雄史诗外又新加了一类‘神话史诗’。”[22] 秦家华比较早地使用这一术语,1978年发表在《思想战线》上发表文章说:“差不多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世纪》一类的神话史诗。”“对于每一个民族在远古时期所创造的神话史诗,必须给予充分的肯定。”[23] “神话史诗”虽然目前也经常被某些学者使用,但其频率远不及“创世史诗”,这可能是因为“神话”与“史”内含的不兼容程度。在大多数人们的观念中,历史是真实发生过的,而神话是虚构的,非真实的,不是历史,那么,用“神话”来修饰“史诗”,具有矛盾性。不过,这只是大多数人的一种观念,对于一些学人来说,神话在一定程度上是当地人的历史,至少在心灵上是,所以神话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历史。从这一角度来说,“神话史诗”是可以接受的。可见,在“神话”是否是历史这一问题上,具有模糊性,它不是典型的历史,不是“史”这一词的典型成员。那么,“神话史诗”也就很难成为“史诗”的典型成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