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这么多,现在在这里做一个简单的归纳总结,就是在过去,时空关系水乳交融,有时间有空间,空间的意义依附于时间的意义。因为文学作品最根本的意义,是要提供价值,提供道德的劝诫,这是文学最古老的意义。可是到了十八世纪、十九世纪以后,空间性的东西开始急剧上升,加速繁殖,然后这个空间性就开始慢慢取代时间性,压倒时间性。在我刚才讲福楼拜的例子时也说到,空间突然从时空关系里面单独地蹦出来。 我前年写过一本书,关于《金瓶梅》的一本书。我写这本书的主要目的之一,是为了了解,为什么色情文学会在明代中期出现,它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你看明朝的时候像《灯草和尚》《贪欢报》这样的一些作品,我们称为毁禁文学的一些作品,它里面也有道德教训啊,也提供意义啊——你不能乱来啊,乱来了之后后果是很严重的。但是我们看这样一些作品,阅读这样一些作品,我们不是为了阅读这些道德教训。这样的阅读是一种商业的阅读,消费性的阅读,我们关注的是当中的具体的情节,那些细节——时空开始分离,空间性的概念凸显,然后不断地分离,成为独立的事件,这个在中国发生的时间要比在欧洲早两百年。 所以我也许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时空观的演变,在传统的文学里面,空间是时间化的,在今天的文学里面,相反,时间是空间化的,当然,空间最后碎片化了。我们今天不知道时间去了哪儿,看不见时间,我们眼前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空间,令人炫目。我们都是空间里面呈现的碎片化的俘虏。 这里我要再说一个问题。英国有个非常著名的学者,叫雷蒙·威廉斯,他曾经说,过去的文学,提供意义,提供一个完美的结论,这个是它的天职。你们看《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夜》里面有非常丰富的空间细节,一个人要经历无数的苦难。可是不管他经历多少空间的细节,最后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所以《一千零一夜》里面的每一个故事,它的结局是一样的,作家在写到每一个故事的结尾的时候,句子都是一样的: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直至白发千古。 雷蒙·威廉斯要告诉我们的一个意思是,在古希腊的悲剧里面,在传统文学里面,作家是需要提供一个完美结局的,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有些时候,这个冲突、紧张感到最后要消除,给我们一个非常宁静的结果,非常完美的结果。但是今天的作家,没有能力提供这一切。威廉斯说,我们今天的作家,不仅不提供意义,不提供答案,美其名曰我要客观地表现社会,我没有答案,不提供任何东西,相反,作家还把自己的痛苦和困惑也一股脑儿地推给我们。我们本来就够痛苦了,我读了他的书更痛苦,那么我为什么要读它?我记得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读卡夫卡,每次读他的书都会做噩梦。你们知道爱因斯坦,在座的有很多学科学的人,爱因斯坦当年觉得卡夫卡这么有名(爱因斯坦有这样一个杰出的大脑),他就让朋友把卡夫卡的小说拿来看一下,看了好多日子最后还给朋友,说对不起,他这个小说对我来说太深奥了,完全看不懂。作者这么做不是不想提供答案,不是不想提供意义,是因为福楼拜说的,前面提到的,这个时代变化了,这个世界发生了非常深刻的变化。 在这样一个变化当中,我们怎么来描述时空观的变化,空间的时间化变成了时间的空间化,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当然可以从文学内部,从文学修辞,从各个方面去判断,但我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在于社会本身发生了变化,因为文学从总体上来说是模仿这个社会,它是对社会的模仿,是一种反映。这是老生常谈。这个社会发生了什么变化,我觉得今天谈起来也很复杂,比如说上帝死了。上帝在的时候,有永恒的观念,它有意义,人死了之后有天国,有末日审判,所有这些东西都规划得好好的。突然上帝不在了,永恒消失。永恒的消失出现的问题,构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福楼拜这些人一辈子的写作主题。这就忽然把我们人抛到一个恐慌之中。当然还有更多原因,比如说科学的昌明,近代科学带来巨大的变化,呈现了太多空间。旅行变得太容易了,你可以随时经历无数个空间。 在这里我觉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关系:劳动分工。过去我们种地,种子撒下去,然后看它慢慢长出苗来,慢慢长大,收回来。你会有一种本能的喜悦,这个意义就在眼前。今天的劳动分工就麻烦了,用亚当·斯密的话来说,我们要生产一根缝衣服的针,都需要非常复杂的劳动分工,也就是说我们单个的人看不到整体。 卡夫卡写过一篇很有名的小说——《万里长城建造时》,就是修长城的人他看不见长城的全貌,他看见的是砖头,一块块毫无意义的砖头,这是我们今天处境的隐喻,这就是碎片化。这个碎片化是劳动分工带来的,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我刚才讲的碎片化的空间,在以几何级数加速繁衍。但是它也造成了另外一些后果,就是恍惚中,我们都忘了时间。 也许有人会说,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空间化的碎片当中也挺好啊,上上班,看看手机、微信,互相联络联络,看看电视电影,那么多东西,出去旅游,我们的生活那么丰富,我们就沉浸在这样一个空间化的东西里面,不要去管什么时间了,不也挺好吗?可是因为我们过度地沉湎于这样一个空间性的行为里面,我们忘掉了文学最根本的目的,它要提供意义,它要阐述它对这个世界的深刻理解,它有个巨大的情感上的诱惑力——这些东西本来是文学里面最核心的东西,我们现在把它排除了,文学变成一种简单的娱乐,很可怕。我的态度是这样的,我觉得如果你真的能把时间忘掉,固然挺好,问题就在于,我们忘不掉。我们还是时间的动物,我们只不过是假装忘记了时间,时间一直在那儿,它从来不停留。 曹雪芹对时间问题做过一个非常严肃的思考,我指的是《红楼梦》。《红楼梦》里面对时空问题的思考非常精彩。比如《红楼梦》的第二回,林黛玉的母亲去世了,在林黛玉家做西宾,就是当家庭教师的贾雨村,因为学生不能上课,他就无事可干,一个人到外面去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一个寺庙,一座荒凉的、破败的寺庙,这个寺庙叫智通寺。他看见寺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在那里烧粥。他一看见那个老和尚,就感觉到这个人是经历过大世面的。当然他看见这个智通寺旁边写着一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个对联里面有一个时间的突然性:“眼前突然没了路,你想回头,来不及了。”我觉得这个对联里面,最重要的含义包含在这个“忘”字当中,大家要好好体会。“忘”,是说什么?曹雪芹并没有说你们都是庸俗的人,都在名利当中,我已经解脱了。你们这些人最后都在名利场中,那么多东西拿到手还要拿——曹雪芹没有这么说,也许曹雪芹和我们一样,我们大家所有人都生活在某种对空间性事物的迷恋当中,所以他说是“忘”缩手,忘记,这里面有一种中国文学里特别优秀的东西——悲悯,不是同情。同情是我比你高,我同情你,悲悯是我跟你一样,我也摆脱不了。贾雨村在后面的作为令人悲叹,也就是说,看懂了也没用。这是曹雪芹最厉害的,但是无论如何,这部作品会让我们产生非常重要的思考。 在这里也许我可以简单地讲一下结论性的东西:我们可以忘记时间,我们可以把时间抛到一边,但是时间从来不会放过我们。它不会忘记我们,所以《红楼梦》里面会说“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说得很清楚。所以我说,没有对时间的沉思,没有对意义的思考,所有的空间性的事物,不过是一堆绚丽的虚无,一堆绚丽的荒芜。如果我们不能够重新回到时间的河流当中去,我们过度地迷恋这些空间的碎片,那么我们每一个人也会成为这个河流中偶然性的风景,成为一个匆匆的过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