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体制与流别 乐府为唐代诗歌中最为庞杂的一体,除去当代声歌有时亦称乐府之外,拟乐府中也有多种体制。从体制来看,主要有三类:一为沿袭齐梁赋题之法,以近体赋古题;二是采用歌行的体制拟古题;三是模拟乐府歌曲形式,多用歌行体制的新题乐府。以下对三类的源流分别进行叙述。 乐府一体,汉代为原生,晋宋人称为“古辞”(《宋书·乐志》)。至建安时代,曹氏一门,多采黄门旧乐制新词,即刘勰所说:“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慆荡,辞不离子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14)曹氏之外,文人如陈琳《饮马长城窟行》、阮瑀《驾出北郭门行》,都是倚乐府杂曲为新歌词,这一个阶段通常被视为文人拟乐府的开端。但是它的基本性质仍为入乐歌词,不同于后世的拟作徒诗。所以我们将其称之为拟乐府创作上的拟调阶段。到了曹植、陆机创作大量的不入乐的乐府诗,乐府创作的拟、代的方法逐渐明确,这个时期的乐府诗,总在主题、题材、内容上与原作保持着一种依拟的关系,明显是以原作为蓝本,我们称之为乐府的拟篇阶段。到了齐梁沈约、谢朓等人开创只赋曲名的赋题之法,并摆脱汉魏晋宋的旧体制,采用齐梁流行的声律新体,是拟乐府体制与方法上的一个重要新变。 初唐乐府,即沿承陈隋之习,以赋旧题为主,缘以声律,陈陈相因。(15)四杰之作,可为代表:骆宾王有《棹歌行》、《从军行》、《王昭君》;卢照邻有《刘生》、《陇头水》、《巫山高》、《芳树》、《雨雪曲》、《昭君怨》、《折杨柳》、《梅花落》、《关山月》、《上之回》、《紫骝马》、《战城南》;王勃有《铜雀妓二首》、《有所思》;杨炯有《从军行》、《刘生》、《骢马》、《出塞》、《有所思》、《梅花落》、《折杨柳》、《紫骝马》、《战城南》。四杰之外,其他初唐诗人亦多赋题乐府,如韦承庆有《折杨柳》,宋之问有《长安路》、《折杨柳》、《有所思》。此种诗纯以赋题之法行之,如韦承庆《折杨柳》:“万里边城地,三春杨柳节。叶似镜中眉,花如关外雪。征人思远乡,倡妇高楼别。不忍掷年华,含情寄攀折。”(16)纯为演绎“折杨柳”三字之意。其他人所作,千篇一律,无不如此。对于这种拟乐府方法,卢照邻在《乐府杂诗序》中有这样一段评论: 其后鼓吹乐府,新声起于邺中;山水风云,逸韵生于江左。言古兴者,多以西汉为宗;议今文者,或用东朝为美。《落梅》、《芳树》,共体千篇;《陇水》、《巫山》,殊名一意。亦犹负日于珍狐之下,沈萤于烛龙之前。辛勤逐影,更似悲狂,罕见凿空,曾未先觉。潘、陆、颜、谢,蹈迷津而不归;任、沈、江、刘,来乱辙而弥远。其有发挥新题,孤飞百代之前;开凿古人,独步九流之上。自我作古,粤在兹乎!(17) 卢照邻针对晋宋齐梁以来的拟篇、赋题乐府诗的“共体千篇”、“殊名一意”的弊病,借为中山郎余令编集的侍御史贾君的《乐府杂诗》作序的机会,提出了“发挥新题,孤飞百代之前;开凿古人,独步九流之上”的自我作古的新题乐府的创作方法。这一点我们在下面论新题乐府时再作讨论。 上述齐梁至初唐流行的赋题乐府,其实已落为近体的一种,失去乐府体的独立性。汉乐府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是以叙事为主的。南朝写景、咏物之风盛行,拟乐府也深受影响,尤其是抛弃模拟原作的赋题一法的正式出现,更使拟乐府的写作迅速与近体合流,成为以写景、用事、咏物为主的一种诗风,汉魏乐府的叙事传统完全失落了。至盛唐,以近体赋古题的作法,多用五、七言绝句体,如王昌龄《从军行五首》、王维《少年行四首》、李白《玉阶怨》、《渌水曲》等,即属此体。唐人古题乐府之具备入乐机会者,也仅此类而已。因其题虽为古,而体实为近,与唐代声诗大宗使用近体正合。 自齐梁至初唐乐府体制与创作方法上完全声律化、近体化,使其失去作为传承古老的乐歌传统的功能。于是一些重视声歌本色与汉魏乐府的叙事、歌唱传统的诗人,开始寻找摆脱齐梁近体乐府,直接汉魏旧乐府的体制与方法。骆宾王、卢照邻、杨炯在赋题近体之外,已开始寻找真正的古乐歌传统。骆宾王的《军中行路难同辛常伯作》、《从军中行路难》是学习鲍照《行路难》的体制,王勃的《秋夜长》、《采莲曲》、《临高台》、《江南弄》是学习汉、魏、晋、宋的杂三、五、七言体,同时受到沈约等人的直接影响。卢照邻也有《行路难》之作,其《明月引》、《怀仙引》则为六朝琴曲之体,实为骚体的变种。诸人所作,实为盛唐李白古乐府之先导。但此体的渊源,实亦出于南朝时期开始流行的隔句为韵的七言、杂言歌行体,为南朝新声乐曲之一种。(18) 近体拟乐府从根本上说是齐梁体,陈子昂、张九龄的复古实践主要侧重于五言古体方面,尚无力于乐府体的复古。倒是上述四杰等人的《拟行路难》、拟六朝杂曲的作品,突破了近体拟乐府的格局,开启了以歌行、杂言为主要体制的李白等人古乐府的路径。李白的古乐府,纯用古题,但魏晋南北朝文人的拟古乐府,主要是拟汉魏清商三调与流行杂曲,李白则将其扩大到所有唐以前雅俗各类的古曲,从此确立了后世拟古乐府的基本范围,亦即唐以前的各类雅俗歌曲及杂歌谣曲。这是李白“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19)创作思想的一个具体实践。李白古乐府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完全打破近体的体制,同时也突破古体齐言的体制,恢复歌章自由体的体制,使得齐梁陈隋的艺术程式都失去了依存的条件。李白的自由体完全是徒诗体制上的创撰,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体。殷璠《河岳英灵集》评李白云:“白性嗜酒,志不拘检,常林栖十数载。故其为文章,率皆纵逸。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20)正是指李白的古乐府在体制上巨大的创造,但这种创造是以复古的方式达到的。李白乐府诗创作的基本策略,是欲以一人的创作,尽拟汉魏以来的乐章古辞,并且要覆盖整个汉魏六朝的乐府诗史,走出齐梁以来乐府沦为今体的困境。其基本的思想是恢复“乐流”传统与讽兴的精神。在创作方法上,他遍取汉魏以下的所有乐府诗体制,并对魏晋拟调、晋宋拟篇、齐梁赋题等古乐府的创作方法进行融合,做出创造性的发展,从而使他的创作成为文人乐府诗创作的高峰。(21)可以说,李白是晋宋以来古乐府创作的集大成者。而古乐府之学,也是李白诗学最为擅长的部分,其晚年以古乐府学授韦渠牟,正是一家之学的传授。但李白的古乐府创作,从根本上讲是天才的个人创造,其实是不可传授的。所以,李白之后的其他提倡古乐府者,提倡复古的思想与李白一致,但在体制与方法上都是另辟蹊径。盛唐诗人创作古乐府,李白之外,以复古为宗旨的诗人尚有贺兰进明,殷璠《河岳英灵集》录贺兰进明《古意》二章、《行路难五首》,并评论云:“员外好古博达,经籍满腹,其所著述一百余篇,颇究天人之际。又有古诗八十首,大体符于阮公。又《行路难》五首,并多新兴。”(22)其时岑参、高适、李颀等人的新题、旧题乐府歌行,也多“新兴”,实与李白乐府体桴鼓相应。而复古思想之明确,实以李白为第一人。 新题乐府是与古题乐府相对而言的,它虽标榜新题,但并不入乐,与当时流行的乐章歌词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后者或可称为新声乐府。新声乐府包括学者们所说的燕乐歌词、声诗,开始多为近体的五七言律绝,后又出现长短句的曲子词,皆与曲调密切相关。新题乐府则是模拟乐歌的徒诗体,且其所模拟的是唐以前的古乐府,而非当代流行的新声曲调。其制题方式,即是前引胡震亨所说,用歌、行、引、曲、谣、辞、篇、咏、吟、叹、唱、弄、思、怨、哀、乐等。而新声乐府中的声诗和曲子词,却是各有具体的曲调,多与上述诸题无关。(23)由此可见,新题乐府与新声乐府在唐代是迥然不同的两类。而新题乐府之基本上不能入乐者,亦可谂矣!新题乐府的体裁,也是遍及古、近及歌行诸体的,并非只有歌行一体而已。至于新题乐府的写作理论,则卢照邻《乐府杂诗序》所说“发挥新题,孤飞百代之前;开凿古人,独步九流之上”已足以全部概括,而元白更揭出其“即事名篇,无复依傍”之义,更准确地概括了新题的性质。概言之,所谓新题乐府,其与旧题乐府之区别在于即事用新题,其与当世新声乐府之区别是为不入乐的徒篇。尽管唐人拟作新题乐歌,也有为乐府提供新词的意图,但事实上唐时乐曲为燕乐歌曲,其体制以五七言近体为主,而新题乐府则体制杂出,不拘一律,事实上是不可能全都入乐的。 关于新题乐府,历来都以杜甫《兵车行》、《丽人行》、《哀江头》等作为先驱,而由元结、元稹、白居易等阐明其义,张籍、王建为其重要响应者。但这一看法,是过于重视元、白等人关于新乐府的表述。其实新题乐府有更广阔的渊源与背景。自晋宋以来,文人乐府,除拟、代古题外,已有即事名篇的歌章,有时作者创作歌章,是准备供乐府采用,但事实并没有真正用之乐府。这种情况,到初唐时候更加普遍,一些作品标以乐曲名目,而实际上只是徒诗之作的,如章怀太子李贤有《黄台瓜辞》,宋之问有《绿竹引》、《明河篇》、《放白鹇篇》、《下山歌》、《冬宵引赠司马承祯》、《高山引》、《嵩山天门歌》,王无竞有《和宋之问下山歌》,贾曾有《和宋之问下山歌》,崔湜有《塞垣行》、《大漠行》,李峤有《宝剑篇》、《汾阴行》、《倡妇行》,阎朝隐有《鹦鹉猫儿篇》,蔡孚有《打毬篇》,徐元伯有《淮亭吟》,陈子昂有《观荆玉篇》、《鸳鸯篇》、《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彩树歌》、《春台引》、《登幽州台歌》,张说有《邺都引》、《离会曲》、《赠崔二安平公乐世词》、《送尹补阙元凯琴歌》,沈佺期有《凤箫曲》、《七夕曝衣篇》、《霹雳引》,尹懋有《美女篇》,张楚金有《逸人歌赠张山人》,李元纮有《绿墀怨》、《相思怨》,张潮有《江风行》、《襄阳行》、《长干行》,王泠然有《汴堤柳》、《夜光篇》、《寒食篇》,等等。由上述可见,即事名篇的拟歌曲,在初唐时代就已十分流行。元、白之所以特别标榜杜甫“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新题乐府创作方法,并非不知上述诗坛情况,而是因为初唐以来的拟歌曲,多为流连风物之作,源于齐梁,与六义精神不符,所以强调杜甫赋写时事的精神,视其为本派新题乐府的先驱。其实早于杜甫的王维,其《老将行》、《燕支行》、《桃源行》、《洛阳女儿行》,崔颢的《孟门行》、《渭城少年行》、《卢姬篇》、《江畔老人愁》、《邯郸宫人怨》、《川上女》、《雁门胡人歌》,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以及李白、杜甫大量的新题歌行,都属此类,并非没有讽喻精神。 文人拟乐府创作的基本趋向,可分为重乐、尚义、尚辞三派。乐府本出乐章,其基本体性为音乐歌辞,所以在拟乐府创作中,体现歌辞特点为普遍的追求。但在拟乐府完全脱离音乐母体后,重乐其实也只能是一种文学的创作方式。不同的诗人都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处理古乐府与歌行诗的乐歌体性。在这里,我们发现有这样一个问题,即唐人古乐府、歌行所凸现的歌辞体的体性,其实是古代乐歌的体性,主要来自对汉魏歌曲及前代文人拟乐府歌辞体性的理解。这种歌行与其当代歌曲之间也有关系,可能部分地受到当时的民间说唱或民间歌谣的影响。而作为唐代最流行的齐言声诗、曲子词,其表现出来的歌辞体性,则与拟乐府基本上不相涉,因为前者所采用的主要是近体诗的体制,后来又衍化为长短句的体制。这里也反映了唐人古乐府创作,不仅是抗衡今体,而且也有抗衡今乐的意图。其所采用的诗歌体裁与当代乐章体制完全相背。也正因此,唐乐府的重乐观念,只是存在于一种文学创作方式中,并无当世的音乐体制可参照,也不受当代音乐体制的制约。歌行一体的兴起,实是这种诗歌创作中自由的重乐、拟歌曲的创作实践的结果。所谓歌行,准确地说应是古歌行的仿作。这一点,我们从后来诗论家对乐府歌行体制的解释也可以看出来。历代的论诗者,多从文学而非音乐的角度对诸如“歌”、“行”、“曲”、“引”等乐府诗名义进行阐释,如宋姜夔《诗说》:“体如行书曰行”,(24)又洪觉范《天厨禁脔》卷中:“律诗拘于声律,古诗拘于句语,以是词不能达。夫谓之‘行’者,达其词而已,如古文而有韵者耳。唐陈子昂一变江左之体,而歌行暴于世。……‘行’者词之遣无所留碍,如云行水流,曲折溶曳,而不为声律语句所拘,但于古诗句法中得增辞语耳。”(25)明人徐师曾则云:“放情长言,杂而无方者曰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曰行,兼之曰歌行。”(26)事实上,作为歌行体最重要标志的“行”这一题式,在属于燕乐系统的声诗、曲子词的曲题上几乎看不到。这也说明歌行体是作为古歌行的模拟体制而存在,与唐宋乐府新声实异其流。正因为乐府歌行之重乐,并无现实音乐的参照与制约,所以并未实现真正的音乐功能。也正因为这种关系,所谓“重乐”,在乐府创作中成为一种并无实在标准的个性化追求。在这种情况下,乐府最重要的维系,自然也由曲调而转为古题,由重乐而转为尚义。而乐府创作中真正构成对立矛盾关系的,是尚义与尚辞两派。齐梁至初唐为尚辞一派,吴兢、李白、元稹、白居易则为尚义的一派。唐乐府发展的主要方向,在于尚义派的发展。吴兢、李白以重古题、古义而否定齐梁以来专重赋题、多失古义的作风。杜甫、元稹、白居易又以古题重复、义为赘剩来否定吴、李等人的思想。这其间,又有元结对尚义的极端化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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