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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乐府学述要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中国社会科学》(京)20 钱志熙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唐人称乐府者,实分当代乐章歌词与各种形式的拟乐府两大类。而其称乐府学者,实以后一类为主要内容。唐人乐府学具有理论与创作同条共生的特点。初唐为沿承齐梁体制的近体赋题乐府,其倾向为尚辞;自盛唐李白建立古乐府学,奠定唐乐府学以复古为基本特点的宗旨。此后中唐元结、顾况至元稹、白居易提倡新题乐府,其倾向为尚义;韩孟一派杂拟乐府歌谣,带有自我作古的倾向。唐乐府可分为尚辞、尚义与尚乐三类,而中唐以后的主要方向在于尚义派的发展。唐人拟乐府创作,不仅是抗衡流行的近体,也有抗衡今乐的意图,复古诗学是其最重要的理论支撑。
    【关 键 词】唐诗/乐府学/古乐府/新乐府
    【作者简介】钱志熙,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唐人诗歌之称乐府者有二,一为当代之乐章歌词,实以近体新声为主要体制,绝句尤为其大宗,其中一部分变化为长短句曲子词,实为乐章系统。因为唐人习惯,仍称宫廷音乐机构为乐府,所以其中所唱的歌词,亦常沿乐府旧称,一如宋、元词曲,当时人亦多称为乐府。①二为各种形式的拟古乐府,包括由拟古乐府衍生出的新题乐府,实为徒诗系统。本文所说的唐人乐府学,其整体自应包括上述两种乐府诗歌体系,但前者与燕乐系统密切联系,实未形成独立的诗学,在今人研究中,则应归于声诗学与词学的范畴。②其作为一种独立的徒诗创作的乐府之学的,则洵为古乐府及由古乐府衍生的新题乐府两大部分,也包括歌行之体。唐人标此古乐府学,实有与当代乐章歌词相抗衡之意义。另外,唐人虽然亦以乐府泛称其当代乐章歌词,但从文体学的角度来说,作为一种诗体的乐府诗实以拟古乐府及新题乐府为正宗。本文所述的乐府诗学,即以此为分野。至于唐代乐章歌词之诗学,则有待于来日之研究。
    一、内涵
    中国古代的诗学一词,实包括理论批评与创作实践两义,且在实际的存在状态中,诗学中理论、批评与创作浑然一体。在唐诗诸体中,古体及乐府体的创作尤其包含学理的因素,因其本质为拟古、复古之体制,所以必以前人创作为规范而推陈出新,其体现诗为之学的性质实较近体更为突出。正因为此,唐代诗人于近体之创作,较少理论阐述,唐代有关格式之类的著作,所讨论的主要是技巧、法式之类的问题,在诗学思想方面缺乏深度的理论阐述。唐人于诗歌理论方面有重大价值的高深理论,多由古风与乐府方面的创作所引发。如对初盛唐诗学影响最为深刻的复古、兴寄、风骨等诗学思想,即由古风、古体的创作所引发。故与唐人的近体诗学相比,乐府诗学与古体诗学更具备诗之为学的意义。于中乐府之学,尤具专门学问的性质,作者如要大量创作,且有所成就,则必须建立自身的乐府学体系。所以唐代凡以乐府创作为专长的诗人,如卢照邻、李白、元结、白居易、元稹、皮日休等人,都有其专门的乐府学可述。而唐人自身的意识,也是视乐府为专学。权德舆所作《右谏议大夫韦君集序》记载:“初,君年十一,尝赋《铜雀台》绝句,右拾遗李白见而大骇,因授以古乐府之学,且以瑰琦轶拔为己任。”③韦公即韦渠牟,实即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所赠韦良宰之孙,可知李白授韦渠牟古乐府之学,实在乾元遇赦还居江夏,作客于江夏太守韦良宰府中时。④所谓古乐府之学,实即乐府学之意。清人方成培《香研居词麈》“自五言变为近体,乐府之学几绝”,⑤其义即与唐人所说的“古乐府之学”相近。这种古乐府之学,主要存在于诗歌的实际流变及诗人具体创作中。唐人之后,宋、元、明、清时期,亦视古乐府为专学。其一方面表现为出现像郭茂倩的《乐府诗集》等一批乐府诗研究著作,另一方面则如明清复古派之拟乐府创作,两者皆可称为乐府之学。可见乐府学概念,古已有之,而实始于唐人。⑥
    关于唐人乐府诗歌的范围,清人胡震亨所论最确,其论云:唐诗诸体中,有诗与乐府之别,“乐府内又有往题、新题之别。往题者,汉魏以下,陈隋以上乐府古题,唐人所拟作也;新题者,古乐府所无,唐人新制为乐府题者也。其题或名歌,亦或名行,或兼名歌行。又有曰引者,曰曲者,曰谣者,曰辞者,曰篇者。有曰咏者,曰吟者,曰叹者,曰唱者,曰弄者。复有曰思者,曰怨者,曰悲若哀者,曰乐者。凡此多属之乐府,然非必尽谱之于乐。谱之乐者,自有大乐、郊庙之乐章,梨园教坊所歌之绝句、所变之长短填词,以及琴操、琵琶、筝笛、胡笳、拍弹等曲,其体不一”。⑦其对唐代乐府及新旧乐府的范围,以及唐人实际入乐诗歌之范围,可谓分剖至明,洞若观火。唐人所说的古乐府,是指唐以前的入乐歌诗,也包括部分杂歌谣辞。这个歌诗系统从大的方面来分,又分为汉魏乐府与南北朝乐府两大类。就其与音乐的对应关系来看,大体相当于隋开皇中所定的“七部伎”中的“清商伎”,至大业中定“九部乐”,则又被称为“清乐”。《隋书》卷15《音乐下》:
    清乐其始即清商三调是也,并汉来旧曲。乐器形制,并歌章古辞,与魏三祖所作者,皆被于史籍。属晋朝迁播,夷羯窃据,其音分散。苻永固平张氏,始于凉州得之。宋武平关中,因而入南,不复存于内地。及平陈后获之。高祖听之,善其节奏,曰:“此华夏正声也。昔因永嘉,流于江外,我受天明命,今复会同。虽赏逐时迁,而古致犹在。可以此为本,微更损益,去其哀怨,考而补之。以新定律吕,更造乐器。”其歌曲有《阳伴》,舞曲有《明君》、《并契》。其乐器有钟、磬、琴、瑟、击琴、琵琶、箜篌、筑、筝、节鼓、笙、笛、箫、篪、埙等十五种,为一部。工二十五人。⑧
    隋大业九部乐,除“清乐”外,其余“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七部都是十六国及北朝时代来自域外的异族音乐,“礼毕”(即七部中的“文康伎”)为源于东晋的一种歌舞戏。⑨后世所说的隋唐“燕乐”,主要就是以这七部外来音乐为主体,其中龟兹乐尤其重要。可见,隋时用来集结中土从汉魏到梁陈的本土音乐的,只有“清乐”一种,其中包括了属于汉魏旧乐的“清商三调”与以吴声、西曲为主的新清商乐。即以《隋书》所载,其歌曲《阳伴》属于吴声系统,而舞曲《明君》则属于汉魏旧曲系统。可见这部“清乐”是新旧清商乐的结合。齐梁以来,新兴的清商乐兴起,而旧清商系统衰落,两者之间曾形成尖锐的矛盾。但到了南北朝后期及隋代,与大量引进并流行的异族音乐相对,新旧清商乐同形衰落,于是在音乐的系统对立上,由以中土新旧乐对立为主要矛盾,转向以中土新旧乐与外来诸乐对立为主要矛盾。中土新旧乐作为清商乐的共同性被强调了,于是“清乐”一部形成。它虽居诸部乐之首,但入隋之后,即非音乐的主体。
    唐人拟古乐府从其音乐的渊源来看,正与隋唐清乐一部相对应。其整体上不具备入乐性质,正是由这一基本的音乐史的变迁所决定的。而其称为“古乐府”的真正内涵,也正是与当代入乐的各种新声乐府相对的。因为在唐代的音乐语言方面,当代流行的声诗、曲子词有时仍被称为乐府,所以用古乐府来指称拟写旧曲的作品。旧曲实际已经不存在,其曲名转化为诗题,所以又称旧题乐府。其能标志古乐府之特征者,实为文字性质的“古题”,而非音乐性质的“古曲”、“古调”。虽然唐人在主观上仍认为他们所创作的古乐府是正统的乐章歌词,并且也有谋求入乐的愿望。但实际就如汉魏以后西周雅乐无法真正恢复一样,唐人视为乐歌之正宗的拟古乐府、新题乐府,也因为与现实的音乐即隋唐以来流行的燕乐并非一流,而只能形为纯粹的徒诗体制。
    汉魏乐府与南朝新声乐府,虽然其曲调至唐时尚有存者,但与诗人的古乐府写作却毫不相涉。⑩要明白这个问题,我们不能不对唐人所谓“古乐府”的来历做一番追溯。自汉末、建安以来,文人写作诗歌,即分纯粹五言与乐府两体。而乐府一体中,自曹植、陆机以来,脱离实际的音乐,专尚文词的一部分,逐渐成为主流。此即“拟”、“代”、“仿”乐府诗,后人总称拟乐府。其初拟作的音乐尚存,熟悉音乐的人对照曹植、陆机之作,发现它们与曲调不符,因此称为乖调。刘勰曾从拟乐府的性质为曹、陆辩护:“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11)这个由曹、陆、谢、鲍等人奠定的文人拟乐府系统,即后世文人乐府诗的渊源所自。《南史·颜延之传》:“延之与陈郡谢灵运俱以辞采齐名,而迟速县绝。文帝尝各敕拟乐府《北上篇》,延之受诏便成,灵运久之乃就。”(12)所谓乐府《北上篇》即曹操《苦寒行·北上太行山》一篇,载于沈约《宋书·乐志三·清调》中,可见其时乐曲尚在。但宋文帝令颜、谢所拟者或为其文辞,不必为入乐所作。可见拟乐府之方法,晋宋人已完全明确。古乐府之名,亦见于晋宋之际,《宋书·宗室·临川王刘义庆》附《鲍照传》:“文辞赡逸,尝为古乐府,文甚遒丽。”(13)这里的古乐府,正是与当时流行的新声歌曲相对的汉魏古调、古题乐府,是鲍照乐府诗中不入乐的一部分。李白等人称拟唐以前乐府诗为古乐府,正是承袭南朝人的这种用法。在齐梁声律新体流行的风气中,在内容与体制上,古题乐府都向新体靠拢,出现了以齐梁声律新体为主要体制的新的“赋题”法的拟古乐府,流行直至初唐,形成古题与近体结合的现象。上引方成培所说的“自五言变为近体,乐府之学几绝”,正是对乐府诗史中这一嬗变的准确判断。其时略能与其抗衡者,为初唐七言、杂言歌行,然其渊源亦出于南朝,并且多为流连风物之辞,体虽尚古而意多凡近。唐代各家各派的古乐府及新乐府的创作,即是以上述自齐梁迄初唐的近体化乐府为革新对象,力求复古。初唐陈子昂、张九龄等人在五古方面能够复汉魏之古,但乐府则仍沿齐梁之体。李白继续复古诗学,在乐府方面倾注最多的精力,经其一生努力,重建了一个古乐府的创作系统,同时形成了古乐府之学,实为唐代乐府复古的第一家。其后元白、韩孟两派虽然宗旨、方法各异,但论其渊源,都是由李白的古乐府学推衍出来的。李白晚年用来传授韦渠牟的,即是这种古乐府之学。至其所作的《清平调》、《宫中行乐词》等,则是新声燕乐,非古乐府之学。
    总之,乐府自魏晋之际,即出现入乐与徒诗两体的分流,入乐的乐府准随时之义,音乐曲调与系统不断变化,由汉魏清商旧乐而至吴声、西曲,由南北朝新声而至隋唐燕乐,其体制也随时而变。不入乐的拟乐府则准复古、拟古之则,一以旧题、旧体、旧义为准,标古乐府之义。其所标举,实为两义:一为尊旧体制以抗衡完全脱离音乐的五七言古、近体诗系统,体现了乐为诗之源,乐为诗之本体的思想;一为尊古乐章体制以抗衡当世流行的新声乐曲。而古乐府在唐诗诸体中的体制之尊崇也正是由上述创作思想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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