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愚蠢的花猫,自以为是地占据了一处没人敢同我争抢的地盘,当我爬上象征主权的那棵树时却发现树下一只黑色的猎豹正用它寒气逼人的眼睛瞪着我。我颤抖、哭泣,为自己的愚蠢,也为自己的处境。 这“王座”使我认清选择与后果竟然可以同一而论。我那俯瞰众生的猫神之脸在一瞬间凝固,结冰,成了一张扭曲、惊恐的五官集合体。所有的感官系统高度紧张,一身炸起的皮毛告诉我:“你是无路可退的。” 除了猎豹会狠狠收拾我,那些被我视为神圣的“淫威”所震慑的他人也会在一旁拍手叫好,当豹的爪子撕裂我的肉,尖牙插进我的大动脉时,他们会欢呼:“谁让你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做了不该做的王,你活该死无全尸!” 豹子只是在树下转悠,它没有要蹿上来的意思。对付我这样一盘小菜,过于粗暴显示不出它的高雅。我的心早已被自己的爪子挠得鲜血淋漓,我懊悔,我在巨大的懊悔中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怕死。我当初生活在都市,是一只备受宠爱的家猫,我的主人对我体贴有加,从没为什么事情发愁。然而悠闲使我寂寞,寂寞使我躁动,躁动使我创立了一套自己的宗法——我要去朝圣,去高处。我不知道我的神是谁,但是我的身体指引着我,那一定也是神的意愿。现在想来,究竟是谁给我的自信?一定是某个狡猾的魔鬼。这个魔鬼此时一定就藏匿在看我笑话的人群中。 当我恐惧到极致的时候,求生的本能便开始占据上风。我理智地环顾四周,我不能落地。一旦踩到土地,猎豹的速度绝非我能及。可是最近的一棵树离我也有很远的距离,我不可能飞身过去。不过办法不是没有,死神没有把门锁死。只要我有胆量以猎豹的身体为跳床,我就有七成的把握能到达那棵树。那棵树周围形势大好,我身轻体小,使些障眼法,很有可能逃之夭夭。 我曾经从不做选择题,唯一的一次还使我身陷囹圄。我似乎天生不应该去选择,只需理所应当、顺其自然地活着。这次,有人非要我再次做出选择,以生死为筹码。对于手气这么差的我而言,这是纯粹的阴谋,百分百的恶把戏。玩弄一只曾经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猫,究竟是谁会从中获得成就感?难道就因为我产生了猫不该产生的思想吗?如果是这样,我已经悔恨了。我深知我逾越了某些自然法则,背弃了爱我的主人,成了一只可耻的自认聪明的落汤猫。 时间紧迫。我应该在自己的愚蠢中死去,还是在自己的愚蠢中超脱,除了要靠这道艰难的选择题,还要靠我的命运设定中是否还留存些许幸运因子。如果足够幸运,我可以实现逃脱。如果不够幸运,我只有承受被咬死的痛苦。 忽然间我发现,即使被咬死,那种痛也比现在这种僵持的局面来得痛快。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我现在正把它拉长,我感觉到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因恐惧在不断胀裂,疼痛度绝不比尖牙的撕咬低。于是,我做出了决定——盯着猎豹的脊背,纵身一跃。那一刻时间静止,我仿佛已经死亡,意识似乎停止了工作,我的身体只做物理性降落。原来有时求生的本能会替你做出选择,并且冠以莫大的执行力,让人产生假死的错觉,或许在真死之前用残存的感觉体验一下毁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我落下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都说猫不怕摔,可我真的是痛惨了,从那么高一棵树上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骨头似乎都断掉了。我知道计划失败,没有如愿以豹子作为跳板,现在只有等死。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不见有动静,我睁开眼,发现我正身处水泥地上,并非草原。我站起来,惊讶地看着四周:都是钢筋水泥的城市建筑,哪里有什么猎豹?哪里有巴不得我被吃掉的其他动物?哪里有危险? 难道这是一场超级逼真的梦境?不可能。我知道人类认为我们动物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我原谅他们的自大。这不是梦,是我切身经历的实在。只是我难以解释清楚,为什么我刚刚还在草原的猎豹口下,这一刻却在城市里清醒过来。 我见过太多人类自己解释不了的事件就不愿承认其存在的状况。我懒得嘲笑他们,我喜欢刨根究底。我爬上过一棵属于猎豹的树,也确实在下落时回到了熟悉的城市街头。我经历了从未经历过的恐惧和迷惑,酒吧不可能向我提供酒精以麻醉自我。所以我拖着清醒的大脑和疲惫的身心穿梭于行人之中,路过下水道的井盖时,我向里深深张望,那黑暗的底下,是否就是豹瞳深处?或者说,这座城市,是否正建在猎豹胃里? 我需要调查的有很多,不过在那之前,我要确保我可以找回家去。此时我身处从未到过的领地,已经有其他猫向我抛来仇视的眼神。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紧张地快速离开,可现在我不屑一顾。连豹子的脊背我都敢跳,它们又算什么? 有一群脏兮兮的野猫朝我走了过来,我虽然不怕它们,可我不想惹麻烦。我拐进一旁的胡同,脚步加快,它们依旧追随着我。 “站住。”有个声音喝令我停下,是那个领头的。 我全当什么都没听见,我跳上墙,希望看清家的方向。可是人类把房子盖得几乎都一样,着实难以区分! “站住!”我再次被警告。 我迷路了。现在我成了一只迷路的流浪猫。没有家也没有曾令我无限风光的属于猎豹的那棵树。我手无寸铁! 是的,唯一可以证明我存于现实的事实就是,我手无寸铁,形单影只。现实用一波又一波的敌人告诉我,不要去追求真相。如果我转身同那些猫肉搏,是的,我很勇敢,可我最好别闭眼,因为当我睁开以后,不一定又出现在哪里,又将面对怎样凶悍的对手。我应该卑微地逃开,在它们的耻笑声中。 孤独的东西,难道只能弱小? 我终于看清,我最大的敌人原来竟无处不在,它赐给我氧气和食物,同时玩弄我于股掌之间,怜悯我于朝夕之内。 我的主人正是“爱我”的现实世界。他知道我偷溜了出去,正要给我嵌套式的惩罚。可是他不知道我去了哪儿,不知道我曾爬上豹子的那棵树。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我有勇气这样做。 我笑了,笑声响彻天际,这是纯粹的自豪感。我清楚命运的走向,依然高歌出发,猎豹又何尝如我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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