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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如果“创作”可以谈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西湖》杂志 悟空 参加讨论


    
    悟空
    我和父亲都是晚睡的人,常常在夜间,万籁俱寂了,喝牛奶吃点心的时候,闲聊琐事。多半是过去或美好或忧伤的故事,偶尔也讲点街头见闻。
    多年前的一天,也是晚了,父亲燃着烟,用他那种一个话题可以播出一百集的口吻温吞吞地提到,“今天在街上,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也很温婉,现在的女孩子少有这样的气质,可是穿得不好,脸上很迷茫,眼神很焦虑,看着,让人觉得很可怜。小姑娘家,离开家,离开父母,离开根,会比较可怜。”
    哦?我听着,有点惊讶,我一直以为父亲是没有烟火气的人。他一向不关心外界、不关心社会,只埋头于自己的电子元器件中,像沉迷玩具的儿童。接着,我又想,你怎么知道她在家连着根的时候,就会穿得比较好?
    夜间的闲聊,我若有了反对意见,是不会讲出来的,只倾听。烟熏了爸爸的大眼,他眯着,厚重的双眼皮耷下来,竟有几分深邃。
    那年,1988年,我高三,妹妹初中,我们在姑爹家作客。吃过晚饭,一向走在时尚前沿的表姐收拾停当,准备出去high了。当然,high是现在的词,我“穿越”着用了。她穿着一身花呢套装长裙,一双锥子高跟鞋,橐橐橐从客厅走过,和之前吃饭时穿着家居旧衣的素面朝天,相差甚远。我和妹妹大约有震惊感,眼神一直尾随她,直到她合上家门。回到自己家来,爸爸故作正经地叫了我和妹妹“开会”,要我和妹妹挖一挖看到表姐浓妆艳抹时的羡慕心态。没想到,这一次,我和妹妹不约而同地对爸爸嗤之以鼻,说他没事找事。妈妈呢,也诡谲地抿嘴一笑,爸爸突然底气不足,就“散会”了。
    我每回对父亲有不同意见,心里都会浮出一个支持我观点的、却是他自己的故事,以他过去的言行证明他现在的自相矛盾。又一天,他讲着他的哔叽呢中山装在他的时代如何时髦和难得,我豁然醒悟,是我刻舟求剑了。中学生,学习为主,不能对穿衣打扮动太多念头;进入了社会呢,就须得有另一个仪表要求了。可是,我又转念一想,爸爸也刻舟求剑的。他的哔叽呢中山装、华达呢大衣之类,是他那个时代的东西,他现在依然穿,太落伍。最感到开眼界的是“80后”们,“你这古董,不容易见到,只有电视上看得到。”
    父亲是一个节省的人,像爷爷。
    姑姑回忆起爷爷和奶奶来,爷爷节省,奶奶大手大脚。爷爷一贯秉持“开源节流”的作风,吃穿是舍不得的,存下来,要开公司办农场。我听着,又静静地想开了,省下吃穿的钱,和投资所需相比,杯水车薪吧。唔,我又即刻醒悟到,我和姑姑都“穿越”地使用词汇了。姑姑能够忆起爷爷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已经完全不能有“开公司办农场”的举动了。而过去,省吃俭用存钱,还真可以作为“本钱”、作为“启动资金”做生意的。过去“阶级斗争”所谓的“小业主”成分,也就是爷爷这样的。我们时代的浮躁和浮夸,令我“穿越”着揣度猜测,令我蛤蟆口气了。
    奶奶呢,讲排场的,每回家里来客人,都要去馆子端菜。妈妈作为儿媳妇,对奶奶的评价稍嫌不恭敬,她说,奶奶在月初,过着地主的日子;月中,过着中农的日子;月底,就是贫雇农了。我听着,觉得也挺好的,有钱了,尽着兴头享受;没钱了,也能省着过。看着没有计算和规划,其实心态是很平和的。那时候,爷爷能给奶奶的,也就是每个月的几个工资了。
    有俗谚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句话,空洞着呢,填实了,是这样的:嫁给有钱的,大鱼大肉;嫁给没钱的,粗茶淡饭,一样白白胖胖。奶奶大约深得其中滋味。
    几个叔叔,没有学得爷爷的节流和开源,也没有学得奶奶的随遇而安,是游手好闲享受型的。所以姑姑们认为,谁大手大脚,就像了奶奶;谁存得下钱,就像爷爷。我听着,又不同意了,都跑偏到哪里去了啊!时代精神,你们要抓住时代精神啊!
    思维习惯是这样的,每个故事,以及对这个故事的解释,理论源头来自家庭;或者,当一个人想要改变,也即,一个故事想要一个新的发展方向,理论资源来自家庭。这是个人性格的根本原因。但又不仅仅如此,还有孩子捕捉到的时代精神并对之向往,规划了他的人生。
    我一直是家里爱提不同意见、不讨人喜欢的那个孩子。我总是思索着,用逻辑把问题引到了其他方向,切断了本来令人沉湎的气氛,我有多扫兴啊!
    我一直这么写下来,每拐一次弯,就要漏掉“当事人”的气息和情绪,而恰恰,这是需要用“同情心”、“同理心”投以关注的。气韵,气韵不是道理,不是逻辑。可一个故事讲得好,需要逻辑。有很多人物,发生了很多事,贯穿其中的,表面是逻辑,其实是人物的“呼吸”。
    开头,爸爸说,一个女孩子,长得温婉漂亮,可是缺吃少穿,还对前途感到焦虑迷茫——这是一幅多么新时代新世纪的画面呢。
    我想做一个简单的人,只有两身换洗衣服,走到哪里都轻松利索。今年过年回家,我只带了一条肥大做旧风格的牛仔裤。我穿着,妈妈怎么都看不惯,“你看看你穿的什么?”她一直数落着。后来,赴表姐的约,妈妈拿出她上世纪八十年代做的呢裤,硬要我换上。
    “呢裤,这么好的料子,穿起来几多像样的。你的牛仔裤,什么嘛,给我做抹布,我还嫌不好。”妈妈说。
    我换上了。过去中学时候,穿这样的裤子,的确有了不起的感觉。这裤子,还是老式的女裤式样,在侧边开扣的,穿着,总觉得肚腹和屁股处不服帖,好在自己较青春期时候瘦了一大圈,也还行动自如。
    我回忆着过去的时髦,以及附着其上的生活气息,它们在渐渐消散,更新换代,不见了,可是妈妈把它保留了下来。
    母亲怕我吃苦,一向时不时会问,你有穿的吗?或者直接寄了衣服来,妹妹选的买的,商场打折的,吊牌还在,标价几百或一千的,不会差的。
    唔,每回母亲给我反复保证着价格和质量,我满心感动,满心温暖,眼泪止不住,也要学着妹妹,无论多么不合心意,也要穿。过去,我多么扫兴,不合意,嘟着嘴走开了。妹妹呢,总是欢天喜地穿上,好漂亮啊,在镜子前夸张地扭着,赞耀不止,让妈妈当得十分幸福。其实,妹妹就是诚心诚意喜欢的。
    现实中,一个人,是无法“封闭”在某种特定的“逻辑条件”中,孤单地“因果有序”地发展自己的故事的——我个人认为。我每回构思什么,总是带着“开放”的思维,故事越写越庞大。我总是混淆了故事和现实,一个人,肯定有父母,可能还有兄弟姐妹,一件事情不是发展不下去了,是开放性地没完没了地在发展。我常常不仅让结尾开放,连情节也开放。尽给自己惹麻烦。
    这包含着一堆复杂的信息。这导致因果关系以及感情纠纷和冲突,不是线性的,是网状的。什么东西本来看着是对的、顺的,突然斜刺里插入一个力——一个从自我的情绪或者对他人的情感中生发的力,就全然逆了方向。这不是“偶然”,这是“必然”。
    我是今年过年时候才听到这个故事的,父亲迟迟不提,大约因我和他的观点相左。我有点受熏于“欧美风”。爷爷唯一保存下来的照片,一眼即可看出,是一张证件照。他梳着大背头,露出宽阔的前额,目光笃定沉着、炯炯有神,帅气的。我曾经把这张照片和父亲的证件照、我的证件照排在一起,惊讶遗传的神奇,疑惑有那么一个模子,把爷爷往里一倒,有了他;再把爸爸往里一倒,有了爸爸;再把我往里一倒,有了我。多省事的人类制造。
    建国初,中苏关系友好,有了中苏友好协会,爷爷是会员,为了办证件,拍了这张照片。这照片就是从证件上撕下来不仔细,撕坏的。
    “啊?”我惊讶着,说道,“我还以为是保存不好的缘故呢。”
    “爷爷那时候积极,很响应国家,有很多时髦的名头,在龙泉巷走进走出的,街坊都叫他陈委员,很不得了的。”爸爸说着,口吻开始犹豫了,因我已如爸爸预期的,笑歪了。爸爸又用他幽幽的或者是深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不说了。时代氛围,也神秘的。我们感到好笑的,于他们是神圣的。我发表过很多回忆性散文,父亲总说我写得不好,还原不纯,大约就是因我无法“放空”自己、“移情”于那时代的迷醉,去体会他们的切身感受。
    我又扫了一次兴,让爸爸心情连不上,懒得理睬我了。唉,损失大了,不知道下一集,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播出了。今年已经2015年了。
    我写故事,也和听故事一样,写着写着,拐了弯,骨节上,都是用“思索”掐断的“气韵”。好多东西,如手中的水,在指缝间溜掉了。
    很多年前,我觉得一向没有烟火气的爸爸,在街头偶遇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他怜香惜玉、情感丰富地解读了这个女孩。我听着,想以此写一个故事。然而,我发现我无法构想一个线索简单、人物简单的故事。为了“说明”他是一个“人”,我要贴很多现实性的标签。我拉拉杂杂地加进很多人物,唔,删都来不及。我赶紧又战战兢兢重新把故事封闭起来,终于,写了《崔嵬》;写好,什么都变了,连性别都变了。
    本来是要练习写短篇的,变成了中篇。短篇,难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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