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高一时的文学社老师,高二进入文科班后,她正式成了我的语文老师,一直到高中毕业。文学社时期,偶尔打照面,听她说起迟子建、阿来的小说,只觉得这老师不太一样。正式成了她的学生后,课堂上反复出现的“精神、生命”却令我厌烦,甚至羞耻。大概因为我正被混沌的青春期困住,她却将人生说得过于简单,暗示人的困境具有一种虚伪性——表演、自我陶醉、缺乏正见。我为此愤怒,将试卷攥成纸团,在她宣布下课的刹那,从教室最后一排砸中了她。后来我写了不少“情书”,换着名字发表在校报上,作为作文交上去,写的尽是些暗黑又幼稚的幻想,例如我想把你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中……她竟然很欣赏,拉我单独聊天,说在我身上看到一种非常特别的纯真。 那时的我正在经历一次重要的转变——在模仿来的青春期中,我看到了一些真实的东西。比如,当你真实地喜欢上了什么人,你会感觉到爱是一种珍贵、稀有的东西,而你不想用泛滥随便的情绪去毁了它。于是我和她再次遇到了彼此,也因此认识了她当时的男朋友、后来的丈夫,石。她说过,师生只是我和她在这个表面社会中的标签,我们真正的关系是同修,石是我们共同的老师。 石毕业于一所著名大学的物理系,却从没费心去找一份正式的工作,他在那座小城的出租公寓中,过着一种梭罗式、精神性的隐居生活。他研究互联网,研究电脑的操作系统(认为Linux是一项了不起的社会主义工程,并参与部分汉化工作),他几乎看完了所有的宗教典籍,衍生出一整套对这个世界的阐释体系。我很难向别人解释这种生活,因为它不具有任何现实的目的。而目的,就像“理智”“头脑”,是石所反对的众多事项之一。 他们是我青春期中的一个出口,确切来说,我找到了逃课的合法性与借口,还有一位能在班主任面前说话的老师为我打掩护。很多个夜晚,我在她和石的家里度过,我们一块儿做饭、洗碗,聊天到半夜。她私下告诉我,是石让她明白,她身上有太多需要克服的弱点——嫉妒、不真诚、随机的激情,甚至在课堂上的不慎言也是一种会伤害到她的东西(尽管为了将石的智慧传递给学生们,她必须说)。而在石对我谈到的众多问题中,真正被我记住、并在日后践行的部分是:克服潜伏在自我之中的虚妄,去追求精神的无限性。 于是整个成长的过程中,自我是我最大的敌人,我被双重地折磨着:一种迫切的、边缘性的情感欲望,以及对情感自身的羞耻——大部分的自我叙述,不过是廉价的自我表演与自我塑造。我本人,偕同我早期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在一种缘木求鱼的自省中生活,一层层剥开并解构我们与外部世界发生的种种联系,但那里不是精神的无限性,只是一片空白。 长期的写作困境让我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如果你什么都没有:非理性、对正见的偏离、嫉妒和贪婪、遗憾与毁坏、爱与原谅,那写作也几乎偏离了鲜活的人以及具体的细节,成为空洞、廉价的观念甚至观点。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你从来没有过这些被视为不恰当的“精神经过”,那么精神的无限性,只是一个虚空的标准概念。 很多年里,我们失去了联系,或许这是我有意为之的逃避。有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辗转问了几个人),相约春节时见一次面。她生了一个儿子,样貌却没什么改变,脸上还带着那种半少女半成熟的神采。她告诉我,她和石找到了一种新的界定人类的方法,想和我聊聊。我们不着边际地说了一会儿,我找了借口离开。后来,她给我发微信,说她在一次冥想中,发现自己打开了天眼。 我没有回复,也没有告诉她:离开她之后,我进入了一种逆向的成长,将自己从循环往复的怀疑与自省中抽离,致力于成为一个普通但有血有肉的人。写作《呼·吸》的过程让我意识到:从某个意义上,我背叛了她。因此我会再次写她——我成长中重要的拐点。那时,我会从她的视角来看若干年后的这次会面——不再关注她的精神范畴,一个在虚假的世界中堕落的人。 2017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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