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餐桌的鱼比川渝餐桌上的鱼要幸运得多。川粤两地都是中华美食的天堂,粤菜之于味蕾,如同温润如玉的君子;川菜对味蕾的征服,这是带着霸王硬上弓的蛮横。川人吃鱼,殊难见到鱼的全貌和本相。可怜的鱼,要么被拆得骨肉疏离、皮开肉绽,要么被海量的佐料淹没得面目全非。川人口中之鱼,其实不是鱼,不过是为数众多的佐料中一味叫鱼的佐料而已。粤菜追求原汁原味,所以端上桌的往往是一条音容笑貌宛在的清蒸鱼。从食客的角度看,这不过是调料派与食材派之间的学术分歧;然而从鱼的角度看,这种分歧意义重大,较之川菜,鱼们在粤菜中找到了一种叫做“尊严”的东西。 我一直认为诗歌的起兴不在语言而在角度,没有独特的角度,再美好的语言都会沦为陈词滥调。正面直视、白眼相向、目不转睛、回眸一笑、高山仰止、目中无人……人世间打望的方式千姿百态,前人笔下多已穷尽,从鱼的角度看世界、看生死、看人间,或许前无古人。于是,我便有了写这组诗的原始动力。 抵达事物本质只有两个路径,一个是哲学,一个是诗歌。哲学对世界做全身CT,诗歌则是在局部地区做微创手术,从一个小小的切口深入事物内部。无限的诗意其实就潜伏在这个小小切口上,在我的认知里,诗意本质上就是这点与众不同东西。 人世间离哲学与诗歌最近的唯有美食,舌尖这点神经末梢与形而上有着神秘不可知的联系。国人说到美食,自然逃不了川菜和粤菜。粤菜讲究生猛活鲜,原汁原味,究其底,粤人崇信世间万物各占其味,厨师的功底就是原封不动地将其向人类的味蕾传达。川菜则是讲究一菜一格,白菜百味。粤地古虽称岭南蛮荒之地,实际上自唐宋以降,广州港就是南中国最重要的海贸中心,几百年来,半个地球的物资都在那儿转换腾挪,食材丰富至极,再无比肩处。四川处于西南一隅之地,虽有天府之国之称,按过去的物流水平和保鲜技术,食材贫乏可以想见。所以川菜厨师在调味上下足了功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年轻时嗜食川菜,就是寻求那种味蕾瞬间炸裂的刺激。年长后,渐爱食粤菜,回归到食材的本味,以味入道,尝到万物的味道。我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写诗,那时的诗一如川菜,往往开篇就出语惊人,要的就是那种语言颠覆性的冲击力,随后的诗行充满陌生化的意象、激情昂扬的节奏、漫无边际的想象,恨不能满腹才情从七窍中奔涌而出。青春期的写作大抵如此,充满爆发力,却少了绵延的余韵。自九十年代初脱离诗歌现场,此后二十余年,天南海北,人生乾坤大挪移,2014年再回诗坛,虽故交老友尚存一二,其实已是人物两般。时间的文火早把我炖得筋酥骨软,锋芒钝化,青春的霸气匪气换做了中年大叔的温良敦厚。笔下的文字退去三分火气,更少了繁杂赋比,诗风宛如粤菜,平淡中更近本真。 其实这组诗也是我近年写作中的另类。秉性依旧强大,火气虽退三分仍留三分,只不过善于伪装,所谓绵里藏针。近年每年几乎百余首的高产,自我高估,或有一半的及格率,多是指向清晰、浅白口语、短小而精悍、言尽意余。鲜有如此组诗,不同角度,反复周旋。 我的写作多是繁忙的之中见缝插针在手机上完成,贪一时痛快,仓促草就,又有懒于事后斟酌的陋习,呈现颇多疏漏草率。得蒙《花城》不弃,能与读者见面,不淹没于故纸堆,已是大幸。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