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春节,我在写《因为爸爸》,春华在写“小露珠”系列,我们在一个热闹的地方喝茶。春华说起创作,露出小酒窝、扑闪着大眼睛。她孩子样大笑、手舞足蹈、泪目凝噎。我感觉她是一团燃烧的晶体,滚烫的激情让我也周身滚烫。 生活优渥的春华,泪目、哀叹的是被喧哗遮蔽的普通而沉默的灵魂。她说:“我们这个社会正在将很多功臣边缘化,特别是社会服务业人员,这是不对的。”市场上她的作品以及各种仿生她的作品如火如荼,她却背过身去,把目光投注于寂静在泥泞与幽暗中的生命。 “小露珠”系列映照现实深处遭遇生活变奏或变故的“苦”童悲喜。父母离异的柔柔、跟随父母进城打工的丫中和丫串、失去爸爸的米斗、天生智障的大眼睛,他们无畏风雨,奋力奔跑,寻索美好。这些委屈、疼痛但向上、快乐的小心灵清清亮亮,一如露珠,美如宝玉。 我想春华是特别见不得他们“被遮蔽、被冷落、被漠视”,所以要在文字世界,带领所有心灵一起,给予这些小小的奋斗者最温暖的拥抱、最深情的喝彩。 春华素来认为掌声、喝彩不该只给少数人。她主张“生命平等且蒙爱”,她写现实不回避、不粉饰、不歪曲。她笔下再坏的孩子也是可爱的,比如《大眼睛》中的“我们”。再曲折的人生也可以撞击出欢喜,比如《一个姐姐和两个弟弟》《丫中和丫串》。再大的不幸也可以从头再来,比如《米斗的大计划》。这些刺入生活幽暗、寂寥、荒野处的作品,天生具有野菊花般势不可挡的生命力与奇特的芬芳。 最初读《大眼睛》,我是那么小心翼翼又全神贯注。“大眼睛”回回都低着头,她的嘴巴几乎只用来唱歌,唱着她对这个世界简单而恒久、逆来顺受的喜欢。“我们”跑来跑去、色彩斑斓又叽叽喳喳。“我们”抱着洋娃娃下楼撒欢,想让“大眼睛”帮忙抱洋娃娃。一个简单的“抱”,春华安排“我们”先让她洗干净手,再监督她擦干净手——一切都是孩子的天然情态,可是戏剧冲突暗中强烈,“大眼睛”越乖“我们”越坏。而“我们”的坏,她又拿捏得自然精确。书中这样写道: “我们”出去玩了很久很久,玩得满头大汗,回来却发现“大眼睛”的鼻涕拖在发紫的嘴唇上面,她紧抱着布娃娃的手冻得通红,好像还微微发抖。 这几句话够厉害了,春华继续写道:我们接过洋娃娃,再把两串气球递给了“大眼睛”。再另一起一行,简简单单加一句: “气球我们不要了。” 七个字飞镖一样射过来。写尽“我们”没心没肺、居高临下和“大眼睛”叫人心疼的弱势无奈。 “大眼睛”智残心柔,空白的内心满是对美好的眷念和渴望。她上了一个月学,只学会写1和2。她只会做很少的事,比如唱歌,于是她在每个镜头里都在唱。弹搓衣板唱、教洋娃娃唱——当秋游的“我们”统统把她忘了,她却念着“我们”的名字唱。 “我们”找她玩,更多是想找她做替死鬼:当箭靶子、拣牌、冒险用假币、去雨中当洋娃娃的雨衣模特——“大眼睛”乐此不疲,因为她把这些当成珍贵的友谊。她不离不弃当着“我们”的朋友,最后却遭遇抛弃险些失踪。 春华用一双像天空一样真、比“我们”慢一拍、拙一点甚至有点盲的“大眼睛”,一清二楚地照见“我们小眼睛”看不大清的自私任性,当然还有未曾泯灭的童真和良知。 在“小眼睛”与“大眼睛”的反复对焦对视之下,终于,“我们”心灵深处沉睡的大眼睛缓缓睁开了。一双崭新的明亮、清澈、仁慈的慧眼才是作家要赠送我们的礼物。有了这双慧眼,“我们”就能真正把“大眼睛”当成好朋友,“我们”会真心靠近她,平等爱她,和她玩娃娃家,心疼她孤单寂寞,相信她,把洋娃娃送她保管,甚至用一生忏悔、牵挂、祝福“大眼睛”。 “我们”的转变是全书的光芒。正因为有自知,能自制,不断地修复、提升,学会包容、接纳、尊重。当走失的“大眼睛”幸运地被门卫带回来后,“我一下坐到小凳子上,忽然觉得心里憋了很久很久,很想现在哭出来,但我没有,我忍住了”。 作品外,这场愧疚的哭泣埋在作家生命中,直到多年后长出这本“爱心书”。春华在后记中写道:“如果在我们很小的时候,身边的大人乃至整个社会给予我们一种态度,一种平等的、不带歧视对待残障人士的态度,那将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一颗温暖的种子,我们就不会那么冷漠地对待一个跟我们有点不一样的生命。” 阅读《大眼睛》,我的内心一路芒刺,周身阵阵出汗。我会觉得我就是那两个“小眼睛”,同时我也是“大眼睛”,我羞愧、内疚、痛苦,直到最后跟着主人公一起升华、光明、安息。 我一直认为能唤醒心灵的“大眼睛”、提升灵魂、美善生命的阅读才是有价值的阅读。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尤金·奥尼尔说:“我们生而破碎,用活着来修修补补。”读书,便是最好的自我修补。 读春华的“小露珠”系列,我忍不住想起罗伯特·勃莱的一首诗: 从远远的无遮拦的湖泊中心 潜鸟的鸣叫升起来 那是拥有很少东西人的呼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