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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政治与奇诡诗风之关系窥管——韩愈《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新证(2)

http://www.newdu.com 2019-01-10 《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 孙羽津 参加讨论

    二、元和制举案相关史事与诸方态度
    (一)宦官主谋
    皇甫湜《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中确有一番“集矢宦官”(39)的激切言论:
    今宰相之进见亦有数,侍从之臣皆失其职,百执事奉朝请以进,而律且有议及乘舆之诛,未知为陛下出纳喉舌者为谁乎,为陛下爪牙者为谁乎?日夕侍起居、从游豫,与之论臣下之是非、赏罚之臧否者,复何人也?股肱不得而接,何疾如之;爪牙不足以卫,其危甚矣!夫裔夷亏残之微,褊险之徒,皂隶之职,岂可使之掌王命、握兵柄,内膺腹心之寄,外当耳目之任乎?此壮夫义士所以寒心销志,泣愤而不能已也。诚能复周之旧典,去汉之末祸,还谏官、史官、侍臣之职……则政不足平。(40)
    皇甫湜通过两重诘问,对举宰相及百官之失职与“侍起居、从游豫”者擅权僭越,进而直斥“裔夷亏残之微”“皂隶之职”,又借“汉之末祸”警醒宪宗,其斥责宦官意甚显豁、辞甚激切,如此对策而为考官称奖,这对于“掌王命、握兵柄”、每与宪宗议论“臣下之是非、赏罚之臧否”的宦官集团而言,岂肯甘心受辱、大权旁落,而得无谮于宪宗耶?又按牛僧孺对策云:
    中代以前,以不专之德御臣下,故佞邪退而忠直进。夫不专之德,岂造次而已乎?所谓坚甲劲兵,不令专任;询咨应对,不令专权;夕处朝游,不令专侍。俾无专任,则轻重得以相临;俾无专权,则轻重得以相制;俾无专侍,则贤良得以相参。此所以佞邪无所入,忠直无所退。中代以降,又有甚于此。谓之宰辅,不见于涉旬;谓之公卿,不见于越月;处之谏列,不见于经时;目之侍臣,不见于终岁。若然者,虽有小人,安知而远之;虽有壮士,安知而近之?此所以巧谀无所退、忠直无所进者,有由然乎!(41)
    牛策虽未作“亏残”“褊险”之直刺,其以“佞邪”“小人”“巧谀”之专任专对与南衙“宰辅”“公卿”“谏列”“侍臣”之无所进用相对比,意与皇甫对策相合,将矛头直指深得宪宗宠信的宦官。如进一步分析,牛策与皇甫策对两类宦官提出明确批评,第一类即皇甫策所谓“握兵柄”、牛策所谓专任于“坚甲劲兵”者,第二类即皇甫策所谓“掌王命”、牛策所谓“询咨应对”者,这两类宦官即分掌军政大权的北司首领——神策中尉及枢密使。史载宪宗元和初,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势方熏灼、不可一世:
    吐突承璀字仁贞,闽人也。以黄门直东宫,为掖廷局博士,察察有才。宪宗立,擢累左监门将军、左神策护军中尉、左街功德使,封蓟国公。王承宗叛,承璀揣帝锐征讨,因请行。帝见其果敢自喜,谓可任,即诏承璀为行营招讨处置使,以左右神策及河中、河南、浙西、宣歙兵从之。内寺伯宋惟澄、曹进玉为馆驿使……又诏内常侍刘国珍、马朝江分领易、定、幽、沧等州粮料使。于是谏官李墉、许孟容、李元素、李夷简、吕元膺、穆质、孟简、独孤郁、段平仲、白居易等众对延英,谓古无中人位大帅,恐为四方笑。帝乃更为招讨宣慰使,为御通化门慰其行。承璀御众无它远略,为卢从史侮狎,逾年无功,赖中诏擿使执从史,而间遣人说承宗上书待罪,乃诏班师,还为中尉。平仲劾承璀轻谋弊赋,损国威,不斩首无以谢天下。帝不获已,罢为军器庄宅使。寻拜左卫上将军,知内侍省。(42)
    吐突承璀本东宫之旧,深得宪宗宠信,俾掌神策,后又不顾南衙多位谏官的强烈反对,开宦官挂帅之先例,即便承璀无功而返,也是象征性地稍作惩戒,并未真正降罪。(43)不难想见,元和初期吐突承璀之隆宠及南衙诸官之忧愤,无怪皇甫湜等人借对策之机大加挞伐。此外还有一处细节,吐突承璀为闽人,正与皇甫策所谓“裔夷亏残”相合,承璀闻此难免震怒而“泣诉于上”。
    与承璀同时的,还有枢密使刘光琦,此人也有拥戴宪宗之功,(44)元和初始置枢密使,即充之。(45)此职不仅限于“承受表奏于内进呈”、将“人主处分宣付中书门下施行”这一本职,(46)由于“地居近密”,枢密使得以全面谋议朝政,外夺宰相之权,内侵学士之职,从而深入到中枢决策之中,以至干预大臣的任免,(47)刘光琦即始作俑者。史载:
    有主书滑涣,久司中书簿籍,与内官典枢密刘光琦情通。宰相议事,与光琦异同者,令涣达意,未尝不遂所欲。宰相杜佑、郑皆姑息之,议者云佑私呼为滑八,四方书币赀货,充集其门,弟泳官至刺史。及余庆再入中书,与同僚集议,涣指陈是非,余庆怒其僭,叱之。寻而余庆罢相,为太子宾客。(48)
    刘光琦暗中操控宰相集议,妄图把持朝政。主书滑涣身为流外入流的小官吏,只因依附光琦,竟得到宰相杜佑等人的亲昵,又得四方赀货盈门,这侧面反映出枢密使刘光琦权倾中外之势焰。更当注意的是,像斥责属吏之妄这样的细事,一旦触及光琦,即便是位高权重的郑余庆也难逃罢相的命运。凡此种种,如非对策所谓凭借“掌王命”“询咨应对”而专权侵政,刘光琦岂得至此;且皇甫策所谓“论臣下之是非、赏罚之臧否”云云,深合郑余庆罢相一案。要之,枢密使刘光琦与南衙之矛盾亦甚突出,对策直刺“掌王命”者,无非希望宪宗摈黜刘光琦辈。
    由此可见,皇甫湜、牛僧孺等在元和三年制举对策中批评了宦官祸政,将矛头直指权宦吐突承璀、刘光琦等人,而后,对策又得到考策官与覆策官的一致首肯,这难免激怒宦官集团。今按白居易《论制科人状》(以下简称白《状》)所述覆策事,便可窥悉宦官集团蓄意制造制举案之经过:
    臣昨在院与裴垍、王涯等覆策之时,日奉宣,令臣等精意考核。臣上不敢负恩,下不忍负心,唯秉至公以为取舍。虽有雠怨,不敢弃之;虽有亲故,不敢避之。唯求直言,以副圣意。故皇甫湜虽是王涯外甥,以其言直合收,涯亦不敢以私嫌自避。当时有状,具以陈奏。不意群小,构成祸端。圣心以此察之,则或可悟矣。
    今遍检史籍,再无唐代制举覆策之记载,可见制举覆策并非常格。由此不难想见,此科之覆策当与宦官不满于考策结果有关。详考文中“日奉宣”云云,在“裴垍、王涯等覆策之时”句后,可知“日奉宣,令臣等精意考核”非命翰林学士覆策之诏,而是在诸学士覆策过程中再次发出的诏命,白居易为何特别强调在覆策过程中的“日奉宣”,此又当注意者。随后,白《状》透露了两个重要内容:其一,诸学士坚持秉公覆策,以举人“言直合收”,即维持了考策官对皇甫湜等人所定的等第;其二,皇甫湜为王涯外甥这一事实,王涯已然具状陈奏。而后又云“不意群小,构成祸端”,此即王涯等人被逐出院事。关于构陷王涯等人的罪状,旧史所载皆同:
    翰林学士裴垍、王涯覆策。湜,涯之甥也,涯不先言;垍无所异同。(49)
    对照白《状》“涯亦不敢以私嫌自避,当时有状,具以陈奏”数句可知,王涯早已意识到“私嫌”的问题,并及时向宪宗陈奏,而“群小”正是通过王涯陈奏抓住了其与皇甫湜有亲这一把柄,从而诬陷王涯。那么,王涯以翰林学士向宪宗陈奏,谁有可能接触到奏状呢?今按唐代北司设翰林使,专掌学士与皇帝间的上传下达,且得谋议政事。杜元颖《翰林院使壁记》云:
    (翰林使)进则承睿旨而宣于下,退则受嘉谟而达于上,军国之重事,古今之大体,庶政之损益,众情之异同,悉以关揽,因而启发。(50)
    白《状》所谓“日奉宣”与上呈王涯陈奏二事,当皆翰林使所为。史载制举案发生的元和三年,翰林使为吕如金。(51)从人事关系上看,此人与刘光琦、吐突承璀同为永贞元年(805)拥戴宪宗之党;(52)从职位关系来看,翰林使为内诸司使之一,与作为北司之首的神策中尉、枢密使存在着统属关系。(53)其时翰林学士秉公覆策,认为举人“言直合收”,这无疑会再次激怒以吐突承璀、刘光琦为代表的宦官集团,而翰林使吕如金往来于宪宗与学士之间,最得伺机报复之便。由此再观白《状》,白居易先突出了“日奉宣”一事,暗示了翰林使的第一次出场,后云王涯“具以陈奏,不意群小,构成祸端”,进一步明确了祸端由王涯陈奏而起,而其时得以接触奏状、构成祸端的只有宦官集团中人。于是,白居易紧承“构成祸端”一语,又云“圣心以此察之,则祸可悟矣”。由此可见,白居易的言外之意:王涯实已具状详陈其与皇甫湜的关系,也正因如此,宦官集团乘送呈之机,从奏状中抓到了王涯的这一把柄,藉以构陷覆策至公的翰林学士。
    综上所述,吐突承璀、刘光琦等作为拥戴宪宗之党,在宪宗即位之后深得宠信,权势日益膨胀。对此,南衙官员无可奈何,低眉趋附者得以保全禄位,而奋起抵制如郑余庆者,旋遭罢官。在这样的背景下,皇甫湜、牛僧孺等人在元和三年制举对策中讥刺宦官专权祸政,考策官又擢之上第,皆为宦官集团所深忌。于是,此次制举打破常格,特设覆策一节,又以身处内廷之翰林学士作为覆策官。其时,吐突承璀、刘光琦之属吏吕如金为翰林使,叮嘱翰林学士“精意考核”,意在通过覆策环节,改变考策结果,从而压制皇甫湜等人。不意翰林学士秉公覆策,维持了考策结果,这令宦官集团更为恼火。其时,宦官集团通过上呈王涯奏状的便利,抓住了王涯与皇甫湜存在亲属关系这一把柄,乘势构陷,贬斥了王涯等人。故曰:深得宪宗宠信的宦官集团实为元和制举案之主谋者。
    (二)李吉甫助澜
    那么,是否可以据此认为李吉甫与制举案无关呢?事实恐怕不是非此即彼那样简单。今按对策可知,皇甫湜、牛僧孺在讥刺宦官祸政的同时,也指陈了朝廷任人、用兵之弊,其矛头不可避免地指向了宰相李吉甫。如皇甫策云:
    陛下备众官以序贤俊,而乏才之叹未辍于终食者,由在上者迁之太亟,在下者刻之太深故也……才能如积,抑郁在下,一朝阙辅相之职、卿大夫之官不得,则曰岳不降神、时之乏人。于是循环,其所已用者递迁。居上者不知格限,无闻声绩,或一时超拜,或再岁四迁,以是为适当然耳。是仕进之门常阖,而天子之官、天子之权,当途者五六人迭居持之而已……以宰相之公忠,夫岂不欲人之足用乎?
    皇甫湜指出朝廷用人存在着在上者亟迁、在下者抑郁的问题,其中“或一时超拜,或再岁四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李吉甫的速进。史载李吉甫历官云:
    宪宗嗣位,(李吉甫以饶州刺史)征拜考功郞中、知制诰,既至阙下,旋召入翰林为学士,转中书舍人,赐紫……二年春,杜黄裳出镇,擢吉甫为中书侍郞、平章事。(54)
    李吉甫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完成了由远州刺史到翰林学士再到宰相的升迁之路,实即元和初期“在上者迁之太亟”的典型。皇甫湜又指出,在上者把持权位的同时,还有很多贤俊“抑郁在下”,朝廷一旦需要“辅相”之才时,遂有“时之乏人”的感叹。这里的言外之意,即真正的辅相之才尚沉沦下僚,今由亟迁而当权者实不堪“辅相”之任。皇甫湜又言“天子之权,当途者五六人迭居持之而已”,进而反讽“以宰相之公忠,夫岂不欲人之足用乎”,以诘问的语气讽刺宰相操持“天子之权”却不行“人之足用”的善政,以致“仕进之门常阖”,其不公不忠之寓意,由是托出。又,牛僧孺对策的一大主题就是“忧天子炽于武功”,批评朝廷“黩武”。(55)而李吉甫先于元和元年积极谋划征讨西川刘辟,又于元和二年力劝宪宗征讨浙西李锜,“以功封赞皇县侯,徙赵国公”,(56)可谓积极推行用兵政策而深得宪宗信用之代表人物。牛僧孺批判朝廷“黩武”政策,与李吉甫处理藩镇问题的基本主张相悖,亦难免触忤吉甫。
    又按李吉甫其人颇自尊大,特别是自永贞元年末任翰林承旨学士以来,每邀下僚趋敬,无容异己之量。彼时翰林学士李建仅因“视草不诡随”,便被斥逐出院;(57)而今制举人上言讥讽,势必更难为吉甫所容。皇甫湜在吉甫殁亡十年后所作《韩文公神道碑》中,仍斥吉甫为“邪宠”,(58)试想若非当日吉甫逞憾于皇甫湜,岂能激言如此。李翱《杨公墓志》载考策官杨於陵出镇岭南,不仅由于“中贵人大怒”,且“宰相有欲因而出之者”,(59)当即李吉甫衔恨制举人而迁怒于考策官的表现。(60)此外,李吉甫与覆策官的关系更耐人寻味。今存史料并未明确记载李吉甫与当日覆策官之关系,这一阙如的情形本身便是一种暗示。当时舆论多称颂覆策官的正直,认为他们不应被逐而当“依旧职奖用”,正如白《状》所载:
    臣伏以裴垍、王涯等,皆公忠正直,内外咸知。故比来众情私相谓曰:“此数人皆人之望也。若数人进,则必君子之道长;若数人退,则必小人之道行。故卜时事之否臧,在数人之进退也。”
    在众情所望之际,白居易奋然上疏,此举为士林所重,又为史官所书。假设此时身为南衙宰相、又深得宪宗信重的李吉甫亦为覆策官请命,宪宗未必不会“俯回圣览,特示宽恩”;即使宪宗仍碍于宠宦之请而不允其奏,此举亦当如白居易上疏一样,为士林推重而载入国史。而今遍检史乘,其中指斥吉甫之材料自不待言,即便是极力回护李吉甫、疑出李党会昌改修本之两《唐书·李吉甫传》,(61)也只是一味撇清李吉甫与元和制举案之关系,只字未及与当日覆策官亦旧时翰林同僚裴垍、王涯之关系。实际上,诸多史料表明李吉甫与裴垍在元和三年制举案之后出现了种种嫌隙,而《李吉甫传》所据之会昌本却极力粉饰二人关系,从而达到“溢美”李吉甫的目的。(62)试想只要李吉甫在制举案中对覆策官稍有赞同,哪怕是些许同情,李党诸人必然在改修本中大事渲染,这样便可从源头上掩盖李、裴二人的矛盾。相反地,今由《李吉甫传》之阙载,不难想见当日李吉甫未必不会像贬斥考策官一样,对裴垍也作出类似“因而出之”的举动。退一步讲,即便裴垍出院是宦官集团一手所为,李吉甫在这个过程中至少没有主动疏救,而是听之任之,以致冤案铸成。要之,李吉甫在制举案中并未施援裴垍,甚至不排除斥逐排挤之可能,李党诸人第止于“掩恶”不书,(63)更无从“溢美”矣。(64)
    裴垍以覆策“无所异同”尚得如此,作为皇甫湜之舅的王涯,势必益为吉甫所衔。《刘宾客嘉话录》载:
    永宁王二十、光福王八二相,皆出于先安邑李丞相之门。安邑薨于位,一王素服受慰,一王则不然,中有变色,是谁过欤?(65)
    据考,王涯居永宁里,行二十,王播居光福里,行八,二人先后为相,故曰“永宁王二十、光福王八二相”。(66)今按元和六年李吉甫再度入相不久,王播即领盐铁使之要职,(67)二人关系可见一斑,故“素服受慰”者当即王播,“变色者”为王涯。试想若非吉甫于元和制举案中落井下石,昔年颇受沾溉的王涯又何以至此。
    综上所述,皇甫湜、牛僧孺二人对策不仅讽刺了宦官集团,而且在指陈朝政得失之际,对李吉甫之速进及其执政主张提出了批评。李吉甫为人颇自尊大,下僚行事不称意者,便反目斥逐;在制举案后,其与皇甫湜、杨於陵、裴垍、王涯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嫌隙,而此数人分别为元和制举案中的举人、考策官、覆策官,且同为此案所累。统观以上几点,没有理由不认为李吉甫在制造元和制举案过程中起到了一定作用,参之《杨公墓志》“中贵人大怒,宰相有欲因而出之者”的记载,可以说:李吉甫对制举人的直言批评心怀不满,适逢诸宦肆意构陷,李吉甫遂推波助澜、“因而出之”,与宦官集团共同制造了元和制举案。
    (三)宪宗制衡
    元和初期,虽然宦官势力日益膨胀,但仍处于唐宪宗统治威权之下。纵观制举案,无论宦官集团的构陷、李吉甫的助澜,还是白居易的申诉,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宪宗本人。也正因如此,为牛李党窜饰的诸多史料对唐宪宗态度的记载是互相矛盾的,或谓唐宪宗赞赏制举人,或谓唐宪宗对制举人“不悦”,令人无所适从。今转从元和三年制举案后事入手,或可窥知实情。
    如前所述,元和三年五月白居易密疏《论制科人状》,其目的是向宪宗说明制举人及考官的无辜,希望宪宗“俯回圣览,特示宽恩”,使“僧孺等准往例与官,裴垍等依旧职奖用”。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在论述制举人无辜的过程中,其言辞之激切不殊于制举人之对策:
    (制举一案)臣若不言,谁当言者?臣今言出身戮,亦所甘心……臣又闻:君圣则臣忠,上明则下直。故尧之圣也,天下已太平矣,尚求诽谤以广聪明。汉文之眀也,海内已理矣,贾谊犹比之倒悬,可谓痛哭。二君皆容纳之,所以得称圣眀也。今陛下明下诏令,征求直言。既得直言,反以为罪。此臣所以未谕也。陛下视今日之理,何如尧与汉文之时乎?若以为及之,则诽谤痛哭者尚合容而纳之,况征之直言,索之极谏乎?若以为未及,则僧孺等之言固宜然也……德宗皇帝初即位年,亦征天下直言极谏之士,亲自临试,问以天旱。穆质对云:“两汉故事,三公当免。卜式著议,弘羊可烹。”此皆指言当时在权位而有恩宠者。德宗深嘉之,自第四等拔为第三等,自畿尉擢为左补阙。书之国史,以示子孙。今僧孺等对策之中,切直指陈之言亦未过于穆质,而遽斥之。臣恐非嗣祖宗承耿光之道也。书诸史策,后嗣何观焉……若以臣此言理非允当,以臣覆策事涉乖宜,则臣等见在四人,亦宜各加黜责。岂可六人同事,唯罪两人?在臣惧惕,岂可苟安?敢不自陈,以待罪戾?
    白居易明确赞同制举人对“在权位而有恩宠者”的批判,举出古代圣明君主与宪宗相较,设“以为及之”与“以为未及”二端,意在强调无论宪宗“及”与“未及”,制举人的言论都是适宜的,都应该接受。更为激切的是,白居易对宪宗亦有微辞,指出宪宗本为“征求直言”而开科,而今“既得直言,反以为罪”,并搬出了德宗故事,认为宪宗斥逐举人的做法“非嗣祖宗承耿光之道”。
    白居易上疏之时,制举案已然酿成,制举人已遭贬斥,此时明确赞同对策之言,质疑宪宗之成命,其风险可想而知。试想,如果宪宗全然赞同宦官集团与李吉甫,白居易即便未如他自己所说的“言出身戮”,至少也会遭遇与裴垍、王涯一样的命运;当然,如果宪宗幡然醒悟,全然不顾宦官集团与李吉甫之态度,自然也会收回成命。事实上,这两种情况均未发生:白居易并未因言获罪,依旧安居内职,而宪宗也没有召回制举人与考官。由此可见,宪宗对制举案当有自己的判断,他虽然宠信宦官集团与李吉甫,但不可能尽以其是非为是非;同时,宪宗并未降罪白居易,这意味着宪宗并未完全否定白居易所赞同的制举人的言论。
    就在制举案发生的五个月后,发生了更具戏剧性的一幕:
    (元和三年九月)丙申,以户部侍郎裴垍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戊戌,以中书侍郎、平章事李吉甫检校兵部尚书、兼中书侍郎、平章事、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68)
    关于李吉甫罢相的原因,今人傅璇琮通过爬梳史料,详细分析了李吉甫与宦官之间存在的矛盾,并举出揭发滑涣罪行一事,力证其罢相出镇是“为宦官所抑”。(69)由此益知,宦官集团与李吉甫在制举案中的统一立场具有偶然性和暂时性,不能从根本上消弭南北衙之间因权力斗争而形成的固有矛盾。更当注意的是,虽然宪宗再次准允了宦官请求而将李吉甫罢相,但宪宗并没有任用交结宦官、“欲求宰相”的裴均,(70)反而启用了刚刚因制举案被逐出院的裴垍,一时间南衙势力又回到了与北衙均势的状态上来:
    (裴垍)作相之后,恳请旌别淑慝,杜绝蹊径,齐整法度,考课吏理,皆蒙垂意听纳。吐突承璀自春宫侍宪宗,恩顾莫二。承璀承间欲有所关说,宪宗惮垍,诫勿复言,在禁中常以官呼垍而不名。杨於陵为岭南节度使,与监军许遂振不和,遂振诬奏於陵,宪宗令追与慢官,垍曰:“以遂振故罪一藩臣,不可。”请授吏部侍郞。严绶在太原,其政事一出监军李辅光,绶但拱手而已,垍具奏其事,请以李鄘代之。(71)
    裴垍作相期间,深得宪宗信重,所施政令一如制举人对策所言,抑制了宦官的嚣张气焰,即便是“恩顾莫二”的北衙首领吐突承璀也为宪宗所诫,地方监军更难得张狂。值得注意的是,裴垍为杨於陵开脱了罪责,又请擢之吏部侍郎,这比制举案前所任户部侍郎还高一阶。凡此种种,都暗示着宪宗对制举案的立场与宦官集团和李吉甫皆不相同。如果宪宗一味信重李吉甫,则吉甫不必罢相;如果宪宗一味信重宦官集团,就不会擢拔主张抑制宦官的裴垍为相。反观制举案相关史料,《通鉴》所谓“上嘉之,诏中书优与处分”、《旧唐书·裴垍传》所谓“宪宗不得已,出於陵之官,罢垍翰林学士”云云,相对可信。彼时宪宗之所以“不得已”,主要由于制举人“苦诋时政”的范围甚广,不仅触及宪宗宠信的宦官集团,同时触及南衙权相李吉甫,吉甫暂与宦官立场相近,一时间南衙势力分化,宪宗为平息“用事者皆怒”的局面,“不得已”而下斥逐之命。然而,当李吉甫再被宦官所抑时,南北衙之势力一时失衡,宪宗虽宠北衙权宦,更需南衙能臣之辅佐,在这种情况下,宪宗起用了甫遭罢黜的翰林承旨裴垍,君相之相得不殊李吉甫在位之时,南北衙势力遂趋平衡。
    总而言之,唐宪宗既为宦官所拥立,其宠信宦官而俾掌大权,始终不易;同时,宪宗作为中兴英主,特重南衙能臣之选,先用李吉甫,又擢裴垍整顿朝政,皆是也。故曰:唐宪宗实欲南北衙各尽其用,自居调停制衡之立场。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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