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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倒行逆施日未晚

http://www.newdu.com 2019-01-09 人民文学(微信公众号) 张柠 参加讨论

    一
    我有一位同行朋友,诗和散文都写得很好,早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原是学表演专业的,后来成了作家。我们经常在各种会议上相遇。每当会议间歇,她就活动开了,做各种古怪的动作,甩手、倒立、吐纳,沿着会议大楼或宾馆绕圈,而且是脚跟儿朝前、脸部朝后倒着走。她对我说,她休息的时候,所有的肢体动作,都跟平时逆反着来,以便让平时休眠的器官、肌肉、关节和经络,得以全面运动。所以她的筋骨特别有韧性,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也特别好。
    有一次她对我说,她很喜欢李白的《天马歌》,其中有这样的句子:“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但她觉得,后面那句可以改为“倒行逆施日未晚”,才能跟全诗最后一句“犹堪弄影舞瑶池”相配,如果那样的话,依然是《将进酒》气派,依然是青春李白。所以,我们不需要田子方,更不需要穆天子,只需自己觉悟,依然能“嘶青云”“腾昆仑”。说话间,她扭动着腰肢,露出孩童般的微笑。
    我被她说的话迷住了。在她身上,看到了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的妙处。其实她就是想阻止现在这种生命状态,阻止生命顺着世俗庸常之路滑向深渊,力图返回到从前的世界,以便抵达“能不婴儿乎”的境界。那之后,我仿佛突然开悟,也开始培育一种“倒行逆施日未晚”的心态。散步时背朝前倒着走,在家挨墙练习倒立,用左手拿筷子,学习用左手写毛笔字,反正都是逆着来。
    渐渐地,我的大脑也开始逆向思维。我的思维也开始摆脱僵化逻辑的束缚,返回到形象思维活跃的状态。我的语言开始摆脱“因为所以,科学道理”的惯性,开始自由地生长。我甚至要穿越到从前,我要将年轻的“祖父”杀死,以便让“父亲”无法出生,进而使那个从前的“我”更无来路。这种“时间旅行悖论”,也叫“祖父悖论”,跟道家所追求的境界,名异而实同。其实它也是“二次元精神”的雏形和远祖。
    二
    思维一旦摆脱僵化的逻辑,回忆就会蜂拥,记忆就会复活,词语就会像释放出来的分子一样做“布朗运动”。我在长篇童话《神脚镇的秘密》初版“后记”中曾经写道:“词语手拉着手,结伴朝我涌来,让我惊喜不已。想象安上了翅膀,飞离尘埃,那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妙时刻。神奇情节的出现,仿佛天上的恩赐。”能进入真正的写作状态,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时刻。
    说到我的第一个长篇小说《三城记》,开始酝酿的时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试图把一些有时代特色的问题,集中到我的主人公身上,并且试图向“写实”和“人物塑造”这个悠久的法门致敬,警惕长篇小说叙事对修辞或辞藻的过度依赖。在漫长的写作过程之中,我的思维、想象和词汇,通过“时间旅行”方式,把我带回了过去的世界。我陪着我的主人公,年轻的顾明笛,在北京、上海、广州重新生活了一遍。我跟随我的主人公一起纠结和愤怒,跟他一起生病和治疗,跟他一起犯错和纠错,跟他一起逃避和探寻。跟他一起将破碎经验变成整体情节,将碎片生活变成意义整体。
    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有时候像学生,虚心向生活学习,遵循情节的逻辑,不敢独断专行。有时候我又像仇敌,设置种种障碍,阻止我的主人公得手,防止他轻而易举地实现愿望。有时候我又像导师,用历史经验和思想传统教训我的主人公。我像一位操纵皮影的老头子,躲在背后洋洋自得,自以为是操纵者和胜利者。但谁敢说我不同时是失败者呢?
    因为现代小说从本质上来说,都是成长小说,或者是成长受阻的抵抗小说。它们都是在线性物理时间支配下的叙事,同时要为主人公寻找生活的出路,探索人生的价值。而写作的本质却带有“反成长”性质,带有“返回母体”的冲动,因而是虚构,是虚伪,是虚幻,只有这样,它才符合“逆向而行”的生命诗学。由此,它注定是一支缥缈的歌。尽管它不妨采用写实的笔调和“现实主义”的姿态。它的根在泥土之中,所以是现实的。它的心如鲲鹏,抟扶摇直上九万里。
    三
    借着《三城记》顺利完成的东风,我陆续写出了“罗镇轶事”和“幻想故事”两个系列的短篇小说。《人民文学》杂志,第一时间决定选用“罗镇轶事”系列短篇中的一篇:《刘玉珍,叫你那位罗长生来一趟》,这是我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小说,该系列中的另外几个,刊登在《青年文学》杂志上。“罗镇轶事”系列短篇小说,采用传统现实主义手法,但略作了变形,用喜剧手法写悲剧,或者用悲剧手法写喜剧,写人心的崩溃和悲伤,写不善于表达情感的农民外表的麻木和心灵最深处的善,写他们表现悲伤时的错位导致的滑稽剧,我试图呈现出现代乡土文明背景上的生命奇葩。一位编辑看完后给我微信,她说她是笑读悲剧,五味杂陈。另一个系列小说《幻想故事集》(刊于《花城》杂志),采用的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基本手法,注重幻想、变形、象征、潜意识这些现代病症,是对现代城市病的关注,其主要病根,是现代欲望和人心。修辞(炼字)成了升华的阶梯,叙事(讲述)成了治疗的手法。“罗镇轶事”和“幻想故事”这两个系列短篇,调动了我的乡土经验和城市经验,这是当代写作的两极,我将持续不断地写它。最新的短篇小说《黄菊花的米兔》,既是对我听来的真实故事的“转述”和艺术化,也是对近年的“米兔”浪潮的一次呼应。
    昨天,我刚结束中篇小说《普仁农庄里的女人》的写作。历时两个月,五万多字,写了一位当代女性的命运,一个自以为是成功者的失败和觉醒的故事,或者说写了一个“死了一次”的女人是如何“复活”的故事。我觉得,在想象和叙述之中,我“拯救”了一个女人的生命。由此,写作的确是功莫大焉。
    我想起了山鲁佐德,那个《天方夜谭》故事的讲述者,那个柔弱的阿拉伯女子。她的故事就是她的命根子,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就是她的迷魂汤。她的故事同时产生了两种功效:记忆和遗忘。对于国王和暴力而言,它是孟婆汤,是遗忘,是迷宫。对于山鲁佐德而言,则是走出暴力困境和迷宫的阿里阿德涅线团,是聪明泉,是记忆的延绵,是生命的延续,是美和爱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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