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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古代小说图像研究的三个层面

http://www.newdu.com 2019-01-09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刘晓军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小说图像研究具有广阔的前景,与小说艺术、小说版本、小说文体等研究共同构成古代小说研究的价值内涵。展望未来的研究图景,我们应该厘清三个层面的关系:在本体层面,取“旧传统小说”与“新概念图像”之交集,重新界定研究对象,回归历史语境与本土立场理解“小说”,“图像”则涵盖纸质图像、器物图像与影视图像;在内涵层面,分“小说图像”与“图像小说”之体系,贯通文学、艺术学等不同学科领域,既研究小说中的图像,也研究图像化的小说;在学理层面,辨“书画同源”与“图说互著”之义理,理性认识小说与图像之关系,一方面承认文字与图画的符号性使小说图像成为可能,另一方面坚持小说对图像的主导作用与决定性地位。
    关 键 词:小说图像/图像小说/书画同源/图说互著
    作者简介:刘晓军,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若自北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建安书肆靖安勤有堂镌刻插图本《古列女传》算起,古代小说图像的发展已近千年;自20世纪初郑振铎、马隅卿等学者开始关注小说图像以来,对古代小说图像的研究也已有近百年的历史。21世纪以来,图像研究俨然已成学界热门,产生了不少成果。古代小说图像具有历史悠久、数量巨大、形式多样、内涵丰富的特点,能为图像研究提供丰富的资源。结合其自身的特点,古代小说图像将成为我们研究文学、艺术、历史、文化、思想等多个领域的重要依据。小说图像研究理应成为古代小说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小说艺术、小说文献、小说文体等研究共同构成古代小说研究的价值内涵。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宏观的角度于古代小说图像研究的本体层面、内涵层面与学理层面等方面略陈己见。
    一、“旧传统小说”与“新概念图像”
    何谓小说图像?在明确这点之前,有必要弄清楚何谓小说、何谓图像,只有明确了小说与图像的含义,两者的交集才是我们的研究对象。先谈何谓小说的问题。表面上这似乎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但实际上在过去近百年的研究史中却存在很大的问题,这主要表现在小说观念上的以西律中以及由此造成的研究对象的偏仄与狭隘。
    20世纪以来的小说研究发生在西学东渐、破旧立新的大背景之下。“所谓新者无他,即外来之西洋文化也;所谓旧者无他,即中国固有之文化也。”①在抛弃旧传统、拥抱新学说的浪潮之中,学界对“小说”概念的理解乃是“以西例律我国小说”的结果,盖“今欲明定其界说,固不得不借助于西人之论也”②。于是“旧”的小说定义“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③被废黜,时人找来“Fiction”和“Novel”与“小说”对译,产生了“新”的小说定义:“今言‘小说’一词,有广义与狭义之别。广义指凡是散文的描写人生的作品,相当于英文之Fiction一语。狭义则指Novel,此所谓近代小说。”④作为中国的“Fiction”与“Novel”,小说应该具有这样的文体特征:“Fiction者,以若干想象之事实蝉联而下,藉此表现人生也。Novel者,散文成篇之Fiction,而结构(Plot)、人物(Character)、环境(Setting)、对语(Dialogue)四项无不具备也。”⑤“其事则乌有,其文则甚长者,谓之Novel,如《红楼梦》一类之书是矣。为此书者,皆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乃虚造一古来所未有、人力所不能之境,以畅其志。”⑥概括起来,小说便成了这样一种文体:虚构的散体叙事文学,具备结构、人物、环境、对语等要素。这种观念流播所及,影响深远,至今仍为主流。《辞海》“小说”条云:“一种叙事性的文学样式。以人物形象的刻划为中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具体环境的描写,广泛地多方面地反映社会生活。”⑦
    以“新”的小说定义为准则,古代小说中只有传奇体、话本体与用散文写就的章回体称得上是小说,而起源最早、数量最多的笔记体与说唱形式的章回体则被排除在外。盖“搜神、述异、杂记、故事等书,层见迭出。然多记载见闻,附会神怪。既不足当小说之名,更无由窥其定义……由上所言,可见笔记及《聊斋》之类,不得目为小说,以其篇幅既短,结构、人物、环境等多不完善,仅供读者以事实而已也。《燕山外史》亦不得视为小说,以其通体骈俪无人物之对语也”⑧。晚清以来,以虚构为小说之本质特征的观念几乎成为共识,侠人说“小说者,一种之文学也。文学之性,宜于凌虚,不宜于征实”⑨,定一说“小说者,虚拟者也”⑩。既然以虚构作为小说的本质属性,且须具备情节、环境、人物等要素,那么讲究据事实录且大多为片言只语的笔记体小说就不是小说了,于是一部中国小说史就这样被腰斩,掐断汉魏六朝,改从唐代开始:“小说始自唐代,初名‘传奇’”(11),至唐人“始有意为小说”(12)。
    在以西律中的整体氛围中,古代小说图像研究难以独善其身,研究对象的选择自然要迎合现代小说定义。20世纪早期的几种古代版画图录,如北平图书馆编《国立北平图书馆舆图版画展览会目录》,日本人黑田源次编《支那古版画图录》、《明清插图版画集》,郑振铎编《中国版画史图录》、《中国古代木刻画选集》,傅惜华编《中国古典文学版画选集》;21世纪以来的两部古代小说版画图录,如周心慧编《古本小说版画图录》、汉语大词典出版社编《中国古代小说版画集成》,所收小说图像基本上均取自明清两朝的章回小说与话本小说。个中原委,除了这两种小说中的插图较为易得以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其文体完全符合现代小说的定义,是非常地道的中国“Novel”。当前的古代小说图像研究,于小说文本的选择也局限于这两种类型。可是如果跳脱以西律中的藩篱,回归本土的历史语境,那么我们的研究视野将会得到很大的拓展,大批传统小说将成为我们的研究对象。比如不合现代小说概念、但“核实定名,实则小说之最古者耳”(13)的《山海经》,自其产生之日起便伴随着图像,有《山海图》传世。明清时期,《山海图》尚流传于世,所录图像包括灵祗、异域、兽族、羽禽、鳞介等类型,“奇形怪物,靡不悉陈;异兽珍禽,灿然毕具。……咸为分形析象,用辨微芒,昔人识疏属之尸,知一足之鸟,审驳马之状,证孟婆之神,往往载诸史籍,以为美谭,即此而循览周回,亦庶几遇物能名,无庸冥索矣”。(14)研究古代小说中的神鬼怪异,《山海经》与《山海图》无疑是非常重要的文本。《论衡·订鬼篇》引《山海经》(今本无)云:“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闲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两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15)研究传统文化中的门神画像,便不能绕过《山海经》与《山海图》。再比如解读武梁祠石刻“无盐丑女”、“秋胡妻”等刻像,自然也离不开《列女传》等传统小说。
    中国古代小说有其自身独特的谱系,在域外小说大量译介之前,它一直按着自己的规律生长,保持中国传统的特点。我们不能忽视这个基本的事实:先有古代小说本体的客观存在,尔后才有现代小说观念的主观生成。以后来生成的现代小说观念去衡鉴早已存在的传统小说本体,以此判定何为小说,何为非小说,这无疑是荒谬的。在20世纪早期西学大炽之时,针对学界以西律中的现象,俞平伯先生就曾泼过冷水,他说:“我们所谓小说与中国固有之观念,非特范围之广狭不同,并有性质上之根本差别。虽同用此一名,按其实际,殆为大异之二物。所以我们评量中国的旧有小说,与其用我们的准则,不如用他们自己的准则,尤为妥切。”(16)因而我们提倡以“旧传统小说”为研究对象,应尊重古人对小说的理解,凡是古人认定为小说的,都应该纳入我们的研究视野。
    再谈何谓图像的问题。迄今为止的小说图像研究都将图像等同于小说插图或绣像,研究对象囿于书籍中这一平面的纸片,无论称为“插图”抑或“绣像”,实际上都属于“图”的范围。而在古代语境中,图像既包括图,也包括像,多指画像与造像。傅咸《卞和画像赋》云:“既铭勒于钟鼎,又图像于丹青。览光烈之攸画,睹卞子之容形。”(17)郦道元《水经注·湿水》亦云:“又南迳黄舅寺西,是太师黎昌冯晋国所造,有五层浮图,其神图像,皆合青石为之,加以金银火齐,众彩之上,炜炜有精光。”(18)可知古人对图像的理解并未限定为平面的图,它还指立体的像。在我们重新确定“图像”概念的外延之前,有必要先探讨其内涵。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
    图,画计难也。《左传》曰:“咨难为谋,画计难者,谋之而苦其难也。”《国语》曰:“夫谋,必素见成事焉而后履之。谓先规画其事之始终曲折,历历可见,出于万全,而后行之也,故引伸之义谓绘画为图。”(19)
    象,南越大兽,长鼻牙,三年一乳。……按古书多假象为像,人部曰:像者,似也;似者,像也。像从人,象声。……《韩非》曰:“人希见生象,而案其图以想其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20)
    “图”的本意为画计,即谋画、计划之意,《北堂书钞》引张衡《图序》亦云:“图者,心之谋,书之谋也。”(21)因画计之难,故需预先规划所有步骤,如今之施工前先应有图纸,操作时须按照图示然。在此基础上引申为“绘画”,可知“绘画”亦有“图谋、计划”之意,即事先勾勒心中的设想,再以线条与色彩表现对象的形象。《释名疏证》卷六“典艺”云:“图,度也,画其品度也。”(22)“画,绘也,以五色绘物象也。”(23)故“图”的具体物化即“绘画”,亦即用线条与色彩来描绘对象的形象。又万历后期海阳吴承恩《状元图考》“凡例”亦云:“图者像也,像也者象也。象其人亦象其行。”(24)“像”即“相似”之意,从人象声,指依照人物本身的形状所作的图画;“象”即“意想”之意,指按照对象的图形去设想其真实的模样。“象”又与“像”通,故“图”、“像”既可指以绘画的形式描绘对象的形状,又可指根据对象的图形去设想其真实的模样,其思维的向度是可逆、互涉的。结合“图”与“像”的含义,可知“图像”一词,用作名词,指的是依照对象形状描绘而成的画像,如《三国志·魏书·臧洪》云:“昔晏婴不降志于白刃,南史不曲笔以求生,故身著图象,名垂后世。”(25)用作动词,指以绘画形式描绘对象的形状,如《后汉书列女传·孝女叔先雄》云:“郡县表言,为雄立碑,图象其形焉。”(26)
    “图像”一词的双重属性,为我们确定小说图像的外延提供了两种可能性。根据作为名词的“图像”,我们可以研究小说中的图像,即插图与绣像;根据作为动词的“图像”,我们可以研究图像化的小说,除了纸质的图像小说(如连环画),还包括器物上与小说相关的画像与刻像。在此基础上,我们提倡一种“新概念图像”,既指静态的人物画像,如插图、刻像等,也指动态的人物故事图绘,如影视图像。两者结合起来,我们认为小说图像应涵盖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书籍中与古代小说相关的图像,如小说中的插图、小说连环画等;二是器物上与古代小说相关的图像,如武梁祠石刻“秋胡妻”、酒令牌“水浒叶子”、杨柳青年画“回荆州”等;三是根据小说制作而成的影视图像,如电影《画皮》、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等。长期以来,学界对“小说图像”的理解基本上局限于第一方面的内容,将其等同于古代小说中的插图,忽略了器物上与古代小说相关的图像。事实上此类图像是研究古代小说传播的极佳例证,它们的分布能形象、直观地反映人们对古代小说的接受情况;借助此类图像,我们还可以还原各个时代的真实的社会生活图景。如1965年山西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马金龙夫妇合葬墓出土的漆制屏风,上面的女性人物与故事来自于刘向《列女传》;1966年上海宝山县顾镇明代朱守城夫妇墓出土的竹刻香薰,盖子与底部所刻“刘晨阮肇上天台”来自于刘义庆《幽明录》。(27)近现代以来,大量古代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以图像形式广为传播,其流布之广、影响之深,同样值得我们关注。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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