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绘画传播 除了入乐歌唱,《赤壁赋》还入画图。宋代有多位著名画家把《赤壁赋》画成图画以传播。今可考知的至少有十一种宋金人依《赤壁赋》创作的《赤壁图》。 1.北宋李公麟《赤壁图》 最早依《赤壁赋》作画的,是著名画家李公麟(1049-1106)。明汪砢玉《珊瑚网》卷二二载: 苏子瞻前后《赤壁赋》,李龙眠作图,隶字书,旁注云:“是海岳笔,共八节。惟前赋不完。”(52) 这是说,李公麟(号龙眠)作《赤壁图》,而米芾(海岳)用隶书将前后《赤壁赋》写于图画上,画分八景,字分八节书写前后《赤壁赋》(53)。此画传到清代,高士奇《江村销夏录》卷二载: 《宋李龙眠赤壁图卷》:绢本,高一尺余,长八尺,全用水墨。树石沉着,人物工雅,有秋空幽致。(54) 画未有永乐二年正月豫章胡俨跋:“士文持此图求题,因书旧诗以附卷末。”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一二亦载: 《李伯时赤壁图卷》:绢本,高一尺余,长八尺,水墨。布景苍老,肖形闲逸,江风山月之游,宛然如或见之。(55) 高士奇、卞永誉之后,此画下落不明。此画卷长八尺,高一尺余,足以容纳前后《赤壁赋》原文。 2.北宋乔仲常《后赤壁赋图》 李公麟之后,有乔仲常画《后赤壁赋图》。素笺本,墨画分段,楷书。画卷纵30.48厘米,横566.42厘米。学李公麟的构图法,也分八景,每景皆楷书《后赤壁赋》一节。堪称图文并茂。后有宣和五年八月七日赵德麟跋:“观东坡公赋赤壁,一如自黄泥坂游赤壁之下。听诵其赋,真杜子美所谓‘及兹烦见示,满目一凄恻。悲风生微绡,万里起古色’者也。”(56)此画今存美国密苏里州堪萨斯市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见[图2])。 3.北宋王诜《赤壁图》 王诜画《赤壁图》,传本甚罕,明代画家文伯仁曾见过,说苏轼书《后赤壁赋》卷前有王诜画的《赤壁图》。董其昌跋《苏文忠公后赤壁赋卷(行书纸本高一尺余长六尺)》曰:“文德承又谓此卷前有王晋卿画,若得合并,不为延津之剑耶?用卿且藏此以俟。甲辰六月,观于西湖上因题,董其昌书。”(57)按,文伯仁,字德承,号五峰,苏州人,善画山水人物。文徵明之侄。他说苏轼所书《后赤壁赋》卷前有王诜画,董其昌希望苏书王画能成合璧,自当有据。因文献记载甚少,难知其详。 4.南宋杨士贤《赤壁图》 杨士贤画《赤壁图》,绢本设色,纵30厘米,横733厘米。今藏美国波士顿博物馆。按,杨士贤,宣和待诏。绍兴间,至钱塘,复旧职,赐金带。工画,山水人物师郭熙,多作小景山水(见[图3])(58)。 5.南宋萧照《赤壁轴》 萧照画《赤壁图》,今无传本。清梁章钜《退庵所藏金石画跋尾》有著录:“萧照《赤壁轴(绢本)》。萧照,濩泽人。绍兴中补迪功郎,画院待诏,赐金带。此画赤壁景,苍润秀逸,幅边用小篆书署名,亦自古雅。幅上有郭升题识,谓本李唐弟子而誉擅出蓝。按,萧照本家北方,靖康中随李晞古南渡,尽以画法授之。兼工书,多署名于树石间。”(59) 6.南宋赵伯驹《后赤壁图》 赵伯驹(1120-1182)《赤壁图》,后有高宗赵构亲书的《赤壁赋》。《清河书画舫》载: 赵伯驹《赤壁图》一。伯驹字千里,其画传世甚多。此卷后有高宗亲书苏赋。而布景设色,亦非余人可及。(60) 吴升《大观录》言之更详: 赵千里《后赤壁图卷》。千里名伯驹,善画山水花禽竹石,尤长于人物。精神清润,高宗极爱重之。官至浙东兵马钤辖。此图淡色绢本,高一尺,长丈许,绢素稍有损处。山峰树石设色轻倩,但首尾颇入院习,乏士气。中幅山湾屋宇觉生趣动人耳。画后思陵书赋,宸藻焕发,尾钤大玺。画末押节制胡卢印。丹丘跋亦佳迹。(61) 可惜此画今已不传。 7.赵伯骕《后赤壁赋图》 赵伯骕(1124-1182)《赤壁图》,鲜见文献著录。明文徵明有《仿赵伯骕后赤壁图》,纵31.5厘米,横541.6厘米,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见[图4])。后有隆庆六年(1572)文徵明之子文嘉跋:“《后赤壁图》,乃宋时画院中题,故赵伯骕、伯驹皆常写,而予皆及见之。若吴中所藏,则伯骕本也。后有当道欲取以献时宰(严嵩),而主人吝与,先待诏语之曰:‘岂可以此贾祸,吾当为重写,或能存其仿佛。’因为此卷,庶几焕若神明,复还旧观。岂特优孟之为孙叔敖而已哉!壬申九月仲子嘉敬题。”文嘉谓见过赵伯骕原画《后赤壁赋图》,又有文徵明之摹本可证。自然所言不虚。 8.南宋马和之《后赤壁图》 马和之《后赤壁图》(见[图5]),画后有高宗赵构草书的《后赤壁赋》(见[图6])。《南宋院画录》载: 马和之《后赤壁图》绢画一卷,画法简逸,意趣有余。后高宗书《后赤壁赋》一篇,书法宗锺、王二家。(62) 此画绢本墨笔,纵25.8厘米,横143厘米。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安岐《墨缘汇观》卷四亦有著录:“余收和之《后赤壁》一卷,有高宗书赋,精妙绝伦。”(63) 9.南宋李嵩《赤壁图》 李嵩(1166-1243)《赤壁图》,团扇,绢本,水墨,淡设色。图中暗礁石壁,漩流急浪,气势高远,孤舟泛波,又含悠远幽闲之趣。此画亦存,今藏于美国密苏里州堪萨斯市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见[图7])。只是历代书画文献中罕见著录。 10.南宋徐参议《赤壁图》 徐参议《赤壁图》,见王炎《双溪类稿》卷六《题徐参议画轴三首》其二《赤壁图》。诗曰:“乌林赤壁事已陈,黄州赤壁天下闻。东坡居士妙言语,赋到此翁无古人。江流浩浩日东注,老石轮囷饱烟雨。雪堂尚在人不来,黄鹄而今定何许。此赋可歌仍可弦,此画可与俱流传。沙埋折戟洞庭岸,访古壮怀空黯然。”(64)按,徐参议,名里不详。参议是官名,不知何许人。王炎所题三画轴,分别是墨梅、赤壁图和岁寒三友。王炎《双溪类稿》卷六另有《题徐参议所藏唐人浴儿图》,可见徐参议既是画家,又是收藏家。 11.金武元直《东坡游赤壁图》 武元直《赤壁图》,纸本,水墨,纵50.8厘米,横136.4厘米,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见[图8])。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卷二载:“丙寅夏,余购得《东坡游赤壁图》,笔法布置,苍秀古雅,极类唐人。元遗山跋云:‘画系武元直所作。’元直事金昌宗,居画院,去宋不远。岂即宗元之裔耶?其萧然矩度,诚不知于岳壁何如,顾其状山川之郁盘,风露之浩渺,天空水阔之趣,必有当于坡翁者也。”(65) 以上十一幅《赤壁图》,有四幅是书画同图,画传赋意,画写赋文,书画文三美兼具。名家之文、名家之画、名家之书,合为一处,堪称三绝。三绝之赋书画,其传播效果自非单一印刷文本所能比拟。正如明人杨荣所说:“东坡以文章擅名当代,传诵于天下后世。如此赋尤为奇崛,读之锵然,若振乎黄钟大吕之音,令人击节叹赏。而又得图画之工、字书之妙,皆可为翰墨之珍玩矣。”(66)一幅名画,就是一种传播渠道,十一幅名画,就是十一种传播渠道,何况每种绘画还可能有多种摹本呢!如赵伯骕《桃源图》,“旧藏宜兴吴氏,尝请仇实甫摹之,与真无异。其家酬以五十金。由是人间遂多传本”(67)。赵伯骕的《桃源图》自从有了仇英的摹本后,传本遂多。《桃源图》有摹本,《赤壁图》自然也会有摹本。所以,绘画的传播具有累积性特点。一本可以变多本,多图多本的传播,会有叠加层累效应。 绘画的传播,更具有聚观性和增殖性特点。 所谓聚观性,是说收藏家每得一书画作品、特别是名家书画,往往要请人一同观赏品鉴。众人共赏的热烈氛围,是一人独自读书时所无法体验的。书画文献中就常有多人同观书画的记载: 纯老、彦祖、巨源、成伯、子雍、完夫、正重、子中、敏甫、子瞻、子由同观,熙宁十年三月廿三日书。(68) 刘圣可延安幕府中会赵仲微、杨如晦、蒋仲和、贾习之、晁伯以同观。叹息斯人清德绝俗,闭目焚香之余,世人但玩其诗笔耳。政和甲午孟冬二十八日记。(69) 嘉泰壬戌冬至后五日,林成季、周南、朱鼐、赵汝谠、朱元纮、滕宬别盱眙施武子于虎丘,同观书画。(70) 其为定武真帖不疑矣。前后同观者十有六人。(71) 藏家请客人同观,既是对外宣示自己的藏品,也是与友人分享艺术鉴赏的乐趣,当然也有共同讨论原作得失的用意。苏轼友人、书画家王诜(字晋卿)每次观画,都请精于鉴赏的韩拙(字纯全)一同观赏,共同讨论: 韩纯全云:王晋卿每阅画,必召某同观。论乎渊奥,构其名实。偶一日于赐书堂东挂李成,西挂范宽。先观李公之迹,云:李公家法,墨润而笔精。烟岚轻动,如对面千里,秀气可掬。次观范宽之作,如面前真列峰峦,气势雄逸,笔力老健。此二画之迹,真一文一武也。余尝思其言之当,真可谓鉴通骨髓矣。(72) 与王诜同时的江西派诗人谢薖,偶然得到李公麟所作《阳关图》后,也请十来位友人到他家聚观同赏,作有《集庵摩勒园观李伯时画<阳关图>,以“不能舍余习,偶被世人知”为韵,得人字,赋六言》诗纪事(73)。 所谓增殖性,是指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实现文化增殖。因文学作品《赤壁赋》的传播,而催生了多幅绘画艺术品的《赤壁图》,文字文本转化为绘画文本。这是一重文化增殖。 由《赤壁赋》转化而来的《赤壁图》,不是简单艺术样式的翻版,而是渗透着画家自己对人生和自然的理解,较之《赤壁赋》,又增扩了多样化的人生感悟和情思蕴含。这是第二重文化增殖。 《赤壁图》上都书写有《赤壁赋》原文,如李公麟的《赤壁图》有米芾的隶书,赵伯驹、马和之的《赤壁图》有宋高宗赵构的法书,在绘画艺术价值上又增加了书法艺术价值。这是第三重文化增殖。 观赏后名家常常要留下题跋,乔仲常的《赤壁图》就有宣和五年赵德麟的跋。这类题跋,往往既有理论批评价值,又有历史价值。如元好问的《题闲闲书<赤壁赋>后》,就极具理论批评价值和历史价值: 夏口之战,古今喜称道之。东坡《赤壁》词,殆戏以周郎自况也。词才百许字,而江山人物无复余蕴,宜其为乐府绝唱。闲闲公乃以仙语追和之,非特词气放逸,绝去翰墨畦径,其字画亦无愧也。辛亥夏五月,以事来太原,借宿大悲僧舍。田侯秀实出此轴见示。闲闲七十有四,以壬辰岁下世。今此十二日,其讳日也。感念畴昔,怅然久之。因题其后。《赤壁》,武元直所画。门生元某书。(74) 跋谓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才百许字,而江山人物无复余蕴”,堪称“绝唱”,独具慧眼地指出了此词的艺术特色所在,并高度评价了此词的艺术贡献和艺术价值。末谓《赤壁图》为武元直所画,更为确定此画的著作权人提供了直接的历史依据。因为武元直的《赤壁图》无作者款印,明代以来一直被当作北宋朱锐的作品。近人马衡据元好问此跋,始确定为武元直作(75)。这些题跋的理论批评价值和历史价值,可以说是第四重文化增殖。 文人观赏画图后常常有题诗,如前述南宋王炎观赏了徐参议《赤壁图》后赋诗,称赞“此赋可歌仍可弦,此画可与俱流传”,一并为《赤壁赋》和《赤壁图》做了广告宣传。读到此诗的人,自会对《赤壁赋》和《赤壁图》产生兴趣,从而提升《赤壁图》和《赤壁赋》的影响力与知名度。宋末郑思肖和陆文圭分别题有《苏东坡前赤壁赋图》(76)和《赤壁图二首》(77)诗。元好问《遗山先生文集》卷三有题《赤壁图》诗,《御定题画诗》卷三一也录有金人李晏的《题武元直赤壁图》诗。元揭傒斯有《题高丽幼上人所藏金人画苏子瞻游赤壁图》诗,诗末说:“上人远示我,传观及童奴。笑问此何人,舟中人姓苏。”(78)知此诗是观赏武元直《赤壁图》后所作。由赋而画,由画而诗,形成了创作——传播——接受——创作的赋画诗创作链。一篇赋,引发多幅图,又催生多首诗,这是第五重文化增殖。 这些绘画、书法、题跋、题诗的传播,提升和扩大了《赤壁赋》的传播效应。所以,到了南宋,《赤壁赋》就已成为文章中的经典。罗大经说:“太史公《伯夷传》,苏东坡《赤壁赋》,文章绝唱也。”(79)林希逸也说《赤壁赋》“兴味之远,前无古人”(80)。在南宋,《赤壁赋》是文士们爱读、爱吟、爱唱、爱书写的经典之作,不少诗人写有读《赤壁赋》的诗,如王十朋有诗说:“读公赤壁词并赋,如见周郎破贼时。”(81)方夔《读赤壁赋》诗有云:“形胜空传二《赤壁》,文章谁肯百东坡。”(82)文天祥也有《读赤壁赋前后二首》(83)。杨万里甚至觉得,读《赤壁赋》可以治病,所谓“二苏三赋在,一览病应休”(84)。文学经典,是在多元传播媒介和传播方式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深入考察作品的传播过程,有助于理解作品的经典化过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