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里时有这样的印象:一个姑娘坐在门口织毛衣,见到有生人走近,迅速抬眼一瞧,又把眼垂下,继续干活。你以为她什么都不想知道,事实上她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还有一些姑娘,咋咋呼呼到处赶集,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钻,不在乎什么眼光异样,她们笑得火热,好奇和欲望都写在脸上。你只要惹到她,她横眉竖目,脏话如瀑布倾泻。 这两种姑娘有时各自独处,有时又依偎在一起。我总会看见形象和性格都迥异的姑娘并肩走在街上,如此不同,又如此合拍。 你们的记忆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姑娘——或者木讷内向,静静地站在人群之外,或者活泼强悍,充满活力? 时光流逝,我的青春随之消逝了,这些姑娘们也消失了。她们散落在人间的各个地方。我常常想起她们的面容,常常追问:经过这么纷繁的时代,她们的人生,有怎样的经过,后来又到达了哪里? 念念不忘,终有回响。二〇一六年伊始,有那么两位姑娘向我走来。 今宝生于一九七八年,父亲突然辞世,从那场葬礼开始,人们刻意把她往一个模具里面塞。彼时,改革开放,机会数次绕过她的家门,母亲被迫下岗,弟弟们去偷窃。一个小县城的姑娘,没有父亲,没有任何获得成功的机会。她像大多数人一样,个人的生活和庞大的历史之间无限接近,却又无法汇合。二〇一七年,我对她以后的人生大致预计如下:在不幸的事件中,她不会被落下。炒股,肯定亏;丈夫,肯定会背叛;孩子,肯定不太好管教。如此这般,恐慌一直跟随她,她像别人一样,逐渐老去。 但我不能这么写,我要她坚持下来。因为,我想结识一个沉默但却带有力量的、健康的女英雄。 过完年,我继续在寒冷的城市东北郊区和她相处。随着她的成年,她开始拥有自己稳定的性格,并且学会了思考。春天,后院几十种鲜花竞相开放的时候,今宝的形象渐渐变得清晰:她做服务员,端着几千块一斤的“江刀”往客人的桌上送。她看不惯这些粗鄙的食客,但也只能默默顺从。今宝被嵌在这块土地上,无助、沉默、被动,没有奇迹,没有奋力一击的能力,没有从天而降的机遇。她伪装起自己的不适,努力去理解日日新的故事和事故。 二十出头,她结婚,目的明确,找到自己及家庭的依靠,但是喧嚣热烈的时代仍然没有把她容纳进来。譬如丈夫身上的光环褪掉之后,他曾经的形象,他后来真实的性格,他性格里令人难以容忍的地方,还有他思想的贫瘠,最后落实到今宝身上,远远超过了同情。她将如何取舍? 活着变得无足轻重,好像身体被抽空,价值被磨蚀,存在感被消解,她的处境是我和我的许多乡邻、友人的写照。她无措地盯着镜子的时候,那种艰难、困惑和无奈深深打动着我。 她无力,却并非无能。一种力量生发出来,要带她走。 这时,在桃出现了。 在桃——这个从七岁开始就到世间寻找火柴的小女孩,出生即被母亲遗弃,血液里藏着一团燃烧的火焰,世界于她,是一团灰色的云团。捕捉云团、捅破它,仿佛是她的天职——她嘲弄一切,农场、学校、街道,她用在桃式的咒语诅咒幸福的父亲、年轻的老师、河边钓鱼的老人,她以古怪的姿态横行于世。谁也读不懂,这是她索取爱的信号。 十一岁,在桃便接受男孩子的搭讪,坐在挎斗摩托车上,轰隆隆地穿街过巷,所到之处,恨不得锣鼓喧天。她粗鄙而胆大妄为,浪迹于农场和周边小镇,没有受过任何歌唱训练却屡屡登台演出,跟着草台班子在乡野混饭吃。她想搞清这个世界的真相:关于母亲,关于爱,关于歌声,关于活在世上的意义。她被欺骗了一次又一次。 出走的今宝遇见了疲倦至极意欲回归的在桃。在桃展现她所经历的波澜壮阔的生活,今宝却从中看到了苍凉,她最终放弃了出走;而意欲回归的在桃无法理解今宝的沉静:苍白寂寞,生有何益?她掉头继续踏上陌生的旅程。 人世间的爱欲盼望,如日月星辰,千百遍地循环上演。很难说谁对谁的影响更大,今宝一生几乎没离开过这个县城,仅去过一次上海。站上东方明珠塔顶,除了看见更仓皇的伴侣,什么收获也没有。彼时,正值中国经济大发展的激情年代,没有人能对飞速变化的生存环境视而不见,人们追逐财富,到处弥漫着物质的香甜。今宝成了底层的精神探索者,她逆潮流,与世无争,用心体察生活,在细微和静默处寻找依存。 在桃呢,继续莽撞探寻,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她想成为舞台上的主角,她要把自己唱出来,她想要有温度的亲吻,她还想要谜底和公道。父亲搬离了家,骑挎斗摩托的男人消失了,她过度崇拜的南之翔离开了她,钟爱她的公务员放弃了她。所有幻想都因为对“爱”扭曲的、不妥协不将就的、缺少节奏的索取而破灭。伤口上挂着长矛,她依然一路狂奔,简直停不下来。她像一个战士,她就是一个战士。她张牙舞爪。搏斗,搏斗,搏斗。看样子,她要死在路上。 许多年过去。 今宝越来越没有英雄的样子,心里装着整个世界地理,却只身在瓦砾间。瞧瞧她的现实处境:到处是垃圾场,没有子女,家庭冷漠,婚姻寡淡,与娘家兄弟决裂,朋友们早就各奔东西,美妙幸福的生活与她无缘。以至于到后来,她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好失去,因而变得更柔软更沉静。表面上,她漠然而自闭,没有态度也没有抵抗,她放弃了一个又一个完成“自我”和走向茫茫世界的机会,没有人捆绑,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挽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就像绳套悬在头顶,她想了一想,把头伸了进去。就像在荒漠深处开放的小花,因为看不见,以为它没有开放,以为它从来没有香过。 她没有变得无耻,她不虚荣,也不索取,明知命运不公,却是满腹悲悯,心系神秘世界,却又审慎克制,既不是无望,也不是充满渴望。她厚德载物,心如明镜。她以沉默保住自己的体面,保住对生活的敬意。她这样的人,似乎是独一无二的,似乎又是复制出来、无处不在的,她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不要什么高潮和意外,只要生活本身,并且捍卫“成为自己”的权利。静默的生命获得了强度,她终究脱离了我,成为她自己。 此时的在桃呢? 这个决意跟世界死磕到底的姑娘,她快活成传说中的无脚鸟了,没有办法停下来。她不原谅抛弃她的母亲,她不接受谎言,也不接受虚假的爱情。为了不重蹈母亲的覆辙,她打掉了自己的孩子,并且宣判这个世界人人有罪。在桃绕着地球飞翔,用她的“翅膀”,丈量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个人在与这个世界搏斗的过程中,并不能创造出更多的东西,但是,爱可以。得知那个被自己恨了一辈子的女人并不欠她的时候,在桃百感交集。她的心结,在千百次疾呼之后有了回响——那个“发育迟缓”的弟弟在静静地等着她归来。凶猛退后,诗意涌现,她的奔跑戛然而止。里里外外都是黑暗,爱过的刹那,光照进来,一个时代的画卷铺开,她得以看清人世间的苦痛煎熬:卖花的妇女,在车间里不见天日的女工,拖着残腿写字的乞丐……从愤怒起身,到执念放下,到达慈悲处——也是起身处。 人间的悲喜剧,静静地上演,轻轻地摇摆,默默地反转。 今宝和在桃,或停留在原地,或奔跑在迷途,她们都是赫尔曼·黑塞的“朝圣者”—— 我常颠扑于途, 寻庙烧香, 我一无所获, 苦乐皆同过场。 我曾懵然于流浪的意义和归宿, 千百次, 我跌倒, 又把余勇鼓起 我寻找的, 正是爱之星, …… 如今我认得了我的星, 却为时已晚, 他已背我驰去, 遗我晨雨弥漫。 繁华世界就此别过, 我曾爱之弥深, 即使我无所获, 我仍感不虚此行。 每一个狂放不羁的在桃的心里都有一个今宝,每一个今宝的心里依偎着一个在桃。像一对立在镜子正反两面的姊妹花,相互映照,相互取暖,却永不重合。 现在,我问自己:我是否挽留住了记忆深处那些与我一同长大的少女们? 我不知道。 她们有没有达到真正的自由? 我不知道。 我是否拉扯着她们一起走得更加光明? 我不知道。 创造者从不比其人物高明。最后时刻,我顺从了在桃的意愿,开始与随波逐流的生活和解,和平庸的自己和解,和接踵而至的失望和解,有所屈服,有所承担。 告别锣鼓喧天,方能生出真心欢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