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对既有诗歌类型及写作常规的变形(之二):“边塞诗” 《咏怀(其十七)》更加清楚地体现庾信如何对不同的诗歌类型进行合并和转化,打破读者对既有诗歌传统的期待。在庾信诗里,每个诗歌类型的组成部分都清晰可见,正因如此,把它们剥离原来的语境、重新拼合在一起之后的效果,也就更让人吃惊。这是庾信借以表达创伤的独特诗歌技巧。 日晚荒城上,苍茫馀落晖。 都护楼兰返,将军疏勒归。 马有风尘气,人多关塞衣。 阵云平不动,秋蓬卷欲飞。 闻道楼船战,今年不解围。[10] 对诗的首联,与其按照后世流行的大众诗格那种浅俗的寓言解读模式来进行阐释,认为落日象征着南朝的衰败,(15)还不如把此诗放置在早期中古时代的写作传统中,看到庾信之前的很多诗歌名作也有相似的开头。比如潘岳(247-330)的著名的思乡作品《河阳县作(其二)》的首联为:“日夕阴云起,登城望洪河。”[11]或者谢灵运(385-433)的《南楼中望所迟客》:(16) 杳杳日西颓,漫漫长路迫。 登楼为谁思?临江迟来客。[12] 谢脁(464-499)和何逊(?-518)对六世纪的诗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们二人都创作过日夕登高眺远的诗作。换句话说,庾信的《咏怀(其十七)》的首联就和中古任何一首登高主题的诗歌不无相同之处:诗人登高,眺远,思念家乡或友人。但是,这种“熟悉感”很快消失,读者被首联所激发的预期受到了挑战。 在早期登高眺远诗歌中,我们经常看到一位处于特定时间和空间中的历史人物,亦即诗人自己,他向读者描述自己此时此刻看到的景象。与此相反,庾诗第二联“都护楼兰返,将军疏勒归”却把读者引入一个不同的诗歌世界。这两句诗之所以非常奇怪,是因为它们“不属于”登高望远的诗歌类型,而属于南朝诗中一个特殊的亚类别——“边塞诗”。在这一诗歌类型中,诗人描写想象中的北方边塞生活和征伐。 边塞诗中充斥着中亚和西北边塞的地名,比如说“楼兰”和“疏勒”,它们共同创造出一种异域情调;而“都护”和“将军”也是这类诗中常见的对偶项。比如: 王训(511-36)《度关山》:“都护疲诏吏,将军擅发兵。”[13] 戴暠(六世纪上半叶)《度关山》:“将军一百战,都护五千兵。”[14] 刘孝威(?-549)的《骢马驱》:“且令都护知,愿被将军照。”[15] 庾信《出自蓟北门行》:将军朝挑战,都护夜巡营。[16] 六世纪边塞诗中“将军”和“都护”频繁的并提,以及“楼兰”和“疏勒”的对仗,必然会让当代读者在庾信的诗句中听到“边塞乐府”的声音,而不会去追问这些词语背后是否有什么样的具体指称。同样,第三和第四联中,战马、将士、阵云和转蓬也可以看作边塞诗中常见的笼统、概括性的描写。与此同时,我们的阅读习惯再次受到挑战,因为边塞乐府中表达的情感倾向于积极和雄壮,诗中的主角经常是追求建功立业的战士,当然他有时也会愁苦思乡,但他从来都不会在诗中登高远眺——所有的中古读者和作者都知道,登高远眺乃是抒情诗人的传统作为。 对边塞诗最严重的违背是诗歌的尾联:“闻道楼船战,今年不解围。”这一联出现在这里十分反常。虽然海陶玮“北方的战争不用楼船”这一观点并不完全准确,但考虑到诗歌的上下文和边塞乐府的地理设定(中亚和西北),战船出现在这里的确出人意外。不但南朝边塞诗从来不会提到楼船与水战——诗歌传统规定了“边塞”只能是西北边疆,而且楼船的意象与前文楼兰和疏勒归来的马上将士意象很不谐调。(17)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诗人不是看见而是“闻道”水战的消息,这一细节,加上诗中给出的确切的时间点“今年”,为此诗增添了一种带有特定性、现实性的历史感,从而完全打破了从第二联到第四联所构建的笼统概括的边塞描写。可以说,尾联从笼统概括的边塞乐府,回归到抒情诗人所采取的姿态——他登高远望,怀念故乡或者友人,与首联遥相呼应,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框架,传达了一个特定的历史人物也就是诗歌作者本人的声音,而不是边塞诗中假想出来的无名将士的声音。 从审美角度来看,水战的僵持和兵阵般凝固在地平线上的乌云构成了一种形式上的平衡。空气的静止无风是云朵移动缓慢的原因,也导致了秋蓬——羁旅的象征——暂时的停滞。但所有的停滞只是片刻——秋蓬“欲飞”,太阳夕落,诗人也将走下城墙,今年之“不解围”也很快便会以征服者的胜利告终。一个城市、一个王国所面临的灭亡的命运,暂时在诗中悬而未决,诗的结尾指向结尾之后的未来时刻。 在这首诗中,诗人建立起读者的预期,只是为了最终打破预期。《咏怀(其十七)》成为一个元诗文本(meta-poetic text),合并了两种不同的诗歌类型:一个类型是特定历史语境中的人物(即诗人自己)登高眺望远方,另一个类型是对西北边塞的想象。庾信不断扭曲、改变熟悉的诗歌类型,正是因为固有的诗歌语言传统和写作规则已经不足以言说他的个人经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