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唐诗宋词常用“年”这种计时单位来分割叙事单元。这种年段叙事主要有三种组合方式:以物是人非为主题曲的“今年”、“去年”二段式组合;以佳期难料为主情调的“今年”、“明年”二段式组合;以历数深情为主旋律的“去年”、“今年”、“明年”三段式组合。基于此,唐诗宋词还常延展到“当年”以及“少年”、“壮岁”、“暮年”等年段,通过叙述人生履历来传达人生感悟。就其叙事功能而言,“今年”、“去年”双年段叙事模式,多热衷于追忆往事,“今年”、“明年”双年段叙事模式多表达后顾之忧,“今年”、“昔年”、“明年”三年段叙事模式多关切聚散无常。就结构功能而言,唐诗宋词这种年段叙事大多凭其段位性优势,不仅通过时间分割来使文本结构有序明了,而且还易于将空间延展开来,从而创设出丰厚绵密的审美境界。 关 键 词:诗词叙事/年段/序列化 基金项目: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研究”(15ZDB067)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李桂奎,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 近年来,随着诗歌叙事学的倡导与构建,唐诗宋词的叙事性问题虽然业已引起较为广泛的关注,但尚有待深入细致的探讨。通过博览诸家创作,笔者发现唐诗宋词,尤其是宋词中的许多作品善于用“年”这种计时单位及时间标识来分割叙事单元,从而形成颇具中国本土特色的年段叙事。①唐诗宋词正是借助年段叙事的段位性优势,实现了时间分割和空间延展,从而丰富了艺术蕴涵。 一、“今年”、“去年”、“明年”错综式叙事 根据“今年”、“去年”、“明年”三个年度时间词的不同组合,大致可以归纳出三种年段叙述模式:以物是人非为主题曲的“今年”、“去年”二段式组合;以佳期难料为主调的“今年”、“明年”二段式组合;以历数深情为主旋律的“去年”、“今年”、“明年”三段式组合。综观众多这类诗词,无论是何种组合,每当言及“去年”,常常充满感叹;每当言及“明年”,往往是个问号;而最终必定落脚于当事人身处的“今年”,体现了作者们立足当今、珍视欢聚的人生观念。 唐之前,诗歌叙事抒情基本不依托年段,像鲍照《拟行路难》所谓“年去年来自如削”、“今年阳初花满林,明年冬末雪盈岑”等等,尚不具有年段叙事性。在唐诗宋词中,“去年”、“今年”双年段叙事特别常见,且非常有助于用以传达抚今追昔、痴人说梦之情思。这种叙事之风似起于崔护《题都城南庄》这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作者虽旨在抒写物是人非之情,但通过“去年”、“今年”双年段时间对折,竟演绎出一场悲欢离合的“崔护渴浆”或“人面桃花”爱情故事。除了唐代孟棨《本事诗·情感》、南宋计有功编《唐诗纪事》先后记载了此诗的“本事”,元代尚仲贤、明代孟称舜还分别将其改编为《崔护渴浆》、《桃花人面》杂剧。再经后来的京剧以及评剧等相应的改编和演出,这个缠绵悱恻的故事得以广泛流播。延及宋词,这种叙事模式被充分激活,焕发出勃勃生机。其显例当首推欧阳修具有回环错综之美的那首《生查子·元夕》词:“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这里用“去年元夜”与“今年元夜”两幅元夜图景,展现相同节日相同光景里的不同情思,仿佛现代影视中的不同时空镜头转接,使得一场悲戚的爱情故事历历可见。去年元夜是柔情缱绻,今年元夜是天各一方,心怀相思之苦。“月与灯依旧”与“不见去年人”之物是人非,诱发出这场“泪湿春衫袖”的沉痛哀伤。这种年段叙事笔法具有较强的示范性,乃至徐士俊《古今词统》卷三说:“元曲之称绝者,不过得此法。”以上一诗一词分别以一个空间意象串联,具有经典意义:诗以“人面”、“桃花”为线索,词以“花与灯”为线索,成为叙写“艳遇之乐与不遇之悲”母题的样板。欧阳修似乎娴熟于这种年段叙事,他另一首《少年游》词再度遣用:“去年秋晚此园中,携手玩芳丛。拈花嗅蕊,恼烟撩雾,拼醉倚西风。今年重对芳丛处,追往事、又成空。敲遍阑干,向人无语,惆怅满枝红。”同样是“去年”、“今年”两部曲,但与“爱在元夕”不同的是,这首词所叙乃是一场“爱在秋季”的故事:去年秋季,一对情侣携手并肩,既赏玩鲜花,又把酒一醉,何等浪漫!今年秋季面对同样的“芳丛”,却形只影单,难耐寂寞地敲遍阑干,何等惆怅悲凉!在往日乐感的衬托下,眼前的悲感愈显其悲。 晏殊、晏几道父子对“去年”、“今年”双年段的运用更是得心应手,甚至成为一种屡试不爽的“写作经验”。晏殊《浣溪沙》写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晏几道《临江仙》写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无非都是在倾诉去年成双成对,风流浪漫;今年形只影单,孤独忧怨。这种词境构建方法也深得其他词人珍爱。如向子《少年游》曰:“去年同醉,酴醿花下,健笔赋新词。今年君去,酴醿欲破,谁与醉为期。旧曲重歌倾别酒,风露泣花枝。章水能长湘水远,流不尽、两相思。”虽说聚散都是缘,但忘不了的是“去年”的欢聚,忍受不了的是眼下的相思。在其他词人那里,“人面桃花”的悲喜剧一再上演。如李元膺《茶瓶儿》是这样说的:“去年相逢深院宇,海棠下,曾歌《金缕》。歌罢花如雨。翠罗衫上,点点红无数。今岁重寻携手处,空物是人非春暮。回首青门路。乱红飞絮,相逐东风去。”如此又演绎了一场“人面桃花”式的传奇故事,并寄寓了对亡妻的悼念与人去楼空的哀怨。据北宋惠洪《冷斋夜话》载:“李元膺丧妻,作《茶瓶儿》词,寻亦卒。”词人如此深情,竟在这种时空构架中有效地将此真挚深婉之隋传达之后,自己也伤心而逝。如此这般,唐宋诗人词人接二连三地善于借助“去年”、“今年”双年段叠加,将一场场隋人失恋的伤心往事、一幕幕朋友失散的悲戚感受倾情展现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去年”、“今年”双年段组合并非全然是“去年乐”、“今年悲”的异感模式,还有“去年悲”“今年犹悲”等同悲强化或其他情况。如曹勋《清平乐》曰:“去年春破,强半途中过。日日篷窗眠了坐,饱听吴音楚些。今年犹在天涯,客情触处思家。柳密何人深院,竹疏特地桃花。”词人奉命出使金国,一路上百无聊赖,只好“日日蓬窗眠了坐”,借听“吴楚方言”,消除漂泊异乡之愁。与以上今悲昔乐的“异感”反衬有所不同,这首词借“去年”、“今年”叙事抒情,属于“同感”强化,故而用了一个“犹”字。且再看苏轼的《少年游》:“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这首词为思妇思念远方亲人代言,先写思妇念及“去年”冬季杨花般飞雪时刻的依依惜别,后写思妇于“今年”杨花似飞雪的春日牵念未归的亲人,并借月宫嫦娥自比,感伤自己形只影单。除了遣词造句上的语言游戏,该词还妙在借两个年段情境的镜照,兜出思妇心事。这也属于“同感”反复加强,故而也用了一个“犹”字。此外,还有将“去年”、“今年”直叙出来的年段叙事。如晁补之《尉迟杯》写道:“去年时,正愁绝,过却红杏飞。沈吟杏子青时,追悔负好花枝。今年又春到,傍小阑、日日数花期。花有信,人却无凭,故教芳意迟迟。及至待得融怡,未攀条拈蕊,已叹春归。怎得春如天不老,更教花与月相随。都将命、拼与酬花,似岘山、落日客犹迷。尽归路,拍手拦街,笑人沈醉如泥。”从“去年”写到“今年”,时间虽属自然变迁,但之所以强调抓住“今年”,是因为要接受“去年”的教训。时间顺序中又含有逻辑顺序、因果顺序。 每当话及“明年”,人们往往充满疑惑,充满惆怅,充满对吉凶未定的顾虑。除了以上为数较多的“去年”、“今年”连缀叙事方式,“今年”、“明年”双年段叙事组合尤为常见。其叙事主调可用刘希夷《代悲白头翁》诗句来概括:“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中国人虽然不像英语世界有明确的现在进行时、一般过去时、一般将来时“三时态”观念,但“瞻前顾后”、“思前虑后”观念还是较强的。如此“后顾之忧”,唐人没少表达。如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写道:“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这是在说,“明年”吉凶未卜,不知要发生什么,且把握住“今年”。高适《人日寄杜二拾遗》也说:“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今年尚且不能团聚,明年更难预料,作者借此表达思念至深之情。这种借助“今年”“明年”时段罗织,以传达人生无常意绪的叙事策略,到两宋词人手里得以发扬光大。如欧阳修与友人梅尧臣在洛阳城东旧地重游,有感而发,挥笔写下《浪淘沙》:“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花胜去年的“今年”、花更好的“明年”,都不能消除人生聚散无常的憾恨。再有韩元吉《醉落魄》写道:“楼头晚鼓,佳人莫唱《黄金缕》。良宵镫火还三五。肠断扁舟,明日江南去。离觞欲醉谁能许?风前蝶闹蜂儿舞。明年此夜知何处?且插梅花,同听画檐雨。”这首词的时空切换比较密集,通过交代当事人行踪所至,将眼前的伤感、“明年”的隐忧以及当下的珍重一一兜出。 相对而言,“今年”、“明年”年段组合便于传达顾虑与忧患。周紫芝《渔家傲》曰:“月黑天寒花欲睡,移灯影落清尊里。唤醒妖红明晚翠,如有意,嫣然一笑知谁会?露湿柔柯红压地。羞容似替人垂泪,著意西风吹不起,空绕砌,明年花共谁同醉?”人生际遇,朋友雅集,总值得珍惜留恋。此词借料想明年话题,道出了“喜聚不喜散”心事。吴潜《诉衷情》曰:“今宵分破鹘沦(囫囵)秋,孤客兴何悠?要向云中邀月,真个是呆头。风阵紧,电光流,雨声飕。嫦娥应道,未卜明年,是乐还愁?”乐愁无定,既然没有答案,偏又去问,“今年”、“明年”组合颇能传达出微妙情愫。这种忧患冲击波一直影响到清代《红楼梦》中的《葬花词》,该词写林黛玉在“花谢花飞花满天”时葬花,由此反复哀叹:“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哀音似诉,从事葬花活动的林黛玉之伤感可想而知。总体看,虽说“今年”“明年”叙事组合的主调是顾虑明年,愁情倍增,但也有不少词借此表达期待或相约明年之意。如姚述尧《鹧鸪天》写道:“玉宇无尘露气清,凭高极目万山横。霜前白雁初传信,篱下黄花独有情。乌帽侧,紫萸馨,尊前醉舞拥飞琼。明年此会知何处?不是鄱江是帝城。”相对来讲,这首词的格调显得较为明快爽朗。登高望远,北雁南飞,黄花飘零,拥着仙女飞琼醉舞。明年无论哪里,当还会如此浪漫。再如,贺铸《绿头鸭》在叙述了一场狂欢后,余意未尽,继而叮嘱友人莫忘明年继续互相寻访:“记取明年,蔷薇谢后,佳期应未误行云。凤城远、楚梅香嫩,先寄一枝春。青门外,只凭芳草,寻访郎君。”还有,晁端礼《水龙吟》叙述游赏之乐,同样对明年有所期待:“料明年更发,多应更好,约邻翁看。”在这些词中,“明年”意象又饱含期待,让人憧憬。 由“今年”、“昔年”、“明年”三个年段构架的叙事模式,在唐诗中也开始隐约出现。如杜甫《赠卫八处士》写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这首诗以“今夕”、“昔”、“明日”三个时段叙事,包括当下的相见、往日的追怀、来日的茫然,三个年段一应俱备,只是尚未明确为“今年”、“昔年”、“明年”。对当事人杜甫来讲,这是在借现在、过去、未来三个年段来抒写;而对旁观者来讲,不妨视为是在叙事,读者看到的是诗人杜甫与卫八处士之交往。对这种隐约呈现于抒情文本中的“故事”,谭君强称之为“外故事”。②言下之意是说,这种故事主要是在诗外,需要补充完善才可完整。其实就该诗所叙这场会面来看,故事的来龙去脉已很清晰。诗人看如今、念往昔、思来者,年段叙事迹象有所显现。五代冯延巳《忆江南》写道:“今日相逢花未发,正是去年,别离时节。东风次第有花开,恁时须约却重来。重来不怕花堪折,只怕明年,花发人离别。别离若向百花时,东风弹泪有谁知。”如此年来岁去,既追怀又顾虑,传达出相逢之喜与别离之忧。 到了两宋词中,由“去年”、“今年”、“明年”串联起来的叙事套路得以稳定,甚至成为套式。李纲《江城子·在衡阳》先说“去年”,金秋重阳佳节,游赏衡阳,严霜覆盖潇湘,满林霜叶红于二月花;回雁峰前,北燕南翔,隐约可见。遥想当时朋友相聚,都佩上了辟邪的茱萸,只遗憾少了我李纲一人;“今年”呢,自己有幸得与朋友相伴前来,得以在美丽的衡阳登高望远,又赶上地暖风和,菊花刚刚绽放,自然要尽情举杯欢饮;至于“明年”,是否还能康乐游赏,是否还能在大好秋光里一醉方休,真是不好说。这首词叙述交游故事,其情感逻辑依托于年段顺序:去年未能到场固然是缺憾,明年又未必能如愿,因此要珍惜今年当前的快乐。再如,吕本中《减字木兰花》写道:“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树下。此夜江边,月暗长堤柳暗船。故人何处,带我离愁江外去?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去年。”词人通过“去年”、“此夜”、“来岁”相叠加的时间标识,叙述了去年与故人“同醉月明花树下”的浪漫,今晚又是月上柳梢头,江边柳荫已遮船,但故人下落不明,抒情主人公只好将愁情相寄。明年恐怕还会落空,心情仿佛还会是“今年忆去年”的心情。又如,葛立方《春光好》写道:“去年曾寿生朝,正菊黄、初舒翠翘。今岁雕堂重预宴,梨雪香飘。明年应傍丹霄,看宝胯、重重在腰。鹊尾吹香笼绣段,且醉金蕉。”也是将“去年”、“今年”、“明年”三个年度一字排开,借以畅述友情之深。还有,刘辰翁《桂枝香》一词是这样写的:“吹箫人去,但桂影徘徊,荒杯承露。东望芙蓉缥缈,寒光如注。去年夜半横江梦,倚危樯、参差会赋。茫茫角动,回舟尽兴,未惊鸥鹭。情知道、明年何处?漫待客黄楼,尘波前度。二十四桥,颇有杜书记否?二三子者今如此,看使君、角巾东路。人间俯仰,悲欢何限,团圆如故。”这首词从“今年”吹箫人离去写起,继而追述“去年”的欢聚,接下去叩问明年,并引用杜牧典故,意在表达对难得的雅集之眷恋。可以说,“春秋代序”固然可以给敏感的文人以触动,但“去年”、“今年”、“明年”的时间排列更能借助叙事性,传达相对应的怀念、失落(忧伤)、顾虑(忧虑)等情愫。值得注意的是,受到篇幅限制,诗词中的这种时间链接仅限于某年之“日”、“时”的跨越性链接,且存在较大间隔。 在年段叙事中,唐宋诗人词人惯于把诸多意象镶嵌到“去年”、“今年”、“明年”不同时间组合的链条上,既可追怀往事,又可顾虑或憧憬后事。借助年段使复杂的叙事序列化,序列中又往往以各种物化意象填充,既言简意赅,又显得饱满质实。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