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抱诚守真的隐逸名士 在明清易代的狂澜巨涛式巨变中,遗民士人们在对亡国之因进行深刻反思后,承担起时代救亡大任。但是理想的光辉所烛照的方向往往不是光明的前途,更多的是现实生存的晦暗。面对着一边是清朝统治下生存的压力,一边是个体生命尊严丧失的威胁,民族沦陷,国家灭亡,无论是以文存道还是怀仁致远,对于混沌黑暗的社会而言,企图以一己之力挽救世风,都收效甚微。当生存陷入困境,生命的尊严便显得尤其珍贵,一批遗民士人不得不重新寻求另一种生命安顿方式,开始走向隐逸一途,在生活中抱诚守真、重塑自我价值和尊严。《虞初新志》对此提及良多,且士人的风貌形态各异,表现独特。 《虞初新志》中魏禧所作《姜贞毅先生传》中的姜埰,实有其人,与魏禧友,一生不求名利,为人廉洁刚直。明时,姜埰谏言受杖,性命危殆,却毫无恨愤之心,不忘先帝不杀之恩。清兵入关,朝廷易主,他便闭门隐居绝意仕途: 终僧服,不与世人接。二子安节、实节,才,亦不令进取……山东巡抚重公名,下檄招公,公故坠马以折股……使者归报。公夜驰还江南,自号宣州老兵……公疾病,呼二子谓曰:“死必埋我敬亭之麓。”口吟《易箦歌》一章,呕血数升而殁,时年六十有七。(21) 姜埰削发为僧,坚决把自己与政治划清界限。二子安节、实节,有才,却“不令进取”。在居自号“宣州老兵”(22),清山东巡抚慕名请他出山,他不屈新朝,不惜坠马折股,用自残的方式保节,公然站在当权者的对立面,且一脱于征辟之困,“夜驰还江南”,不顾断股之痛极速远离政治是非之地,可见其心志之坚。死前其嘱后人葬己于敬亭之麓,使其能尽先帝遗命。病榻之上生命残留之际,口吟《易箦歌》一章,更是清晰地表明自己以曾参为典范终其一生、心志不移忠于故国的精诚。其后文还记叙了其隐居刻《正气集》,传甲申以来殉节诸贤,此种时时以诸贤律己之行,令人感动(23)。 诸多遗民士人们在政局无力挽回的情势下,为了逃避作“二臣”的屈辱与尴尬,选择以隐逸山林、不受清廷征辟等方式来表明不与清廷合作的政治立场。如清初苏州汪价,号三侬,据其所作《三侬赘人广自序》记载:国变之时,其含辛以为泪,几不欲生,会逢世乱,感叹书生无用,乃隐于市。文中,汪价以自叙方式详细描述了贫乏却又颇自矜重的隐居生活: 甲申当国变,天地裂崩……余独号踊,几不欲生……自丧二亲以来……唯此一恸……余家常乏,独衣冠必鲜整……服之矜重,不轻为尘涴。即至褛裂,亦不轻掷。尝记先大夫于余入泮时,制一西洋布袍……则衣之几三十年,不之澡濯。有劝余改作亵衣者,贾子曰:“冠虽敝,弗以苴履。先人所赐,吾不忍也。”(24) 三侬隐居生活困乏窘迫,但其衣冠鲜整,矜重衣袍。虽说衣袍为先人所赐,但彼时其二亲亡国还未亡,其入泮时所制衣袍则为儒服,三侬所不忍者乃是,脱冠改衣。外面的世界移风易俗,但三侬仍思君恋国、不易其志,以不变的衣冠表达着自己对明朝深厚的情思。朝代变了,价值信仰还在,时代痕迹还在,晚明尚“趣”的审美态度还在。“不仕”“隐居”及“冠儒服不易”等既是遗民士人忠君的表现,也是他们对明一代至诚的信守。 晚明万历年间,禅风盛行,佛禅之学本质上无非就是忘境忘心、求得自适,诸多遗民士人喜好谈禅,优游之风,尤鉴乎此。《虞初新志》中存有多篇与士人优游相关的游记和传记,如陆次云在《湖堧杂记》中对寺庙、道观介绍:“一亩田,在武林门内……于顺治戊子元旦,方宣梵呗,有鼠窥于梁……塔而瘗之,如浮屠礼。”(25)文章先说自己所游之地,后长篇记叙该地奇事,杂所观之景、所闻之事于一体,类如传奇小说。再如潘介《中泠泉记》:“是日也……茶坊满,不纳客。凡三往,得伺便饮数瓯。细啜之,味与江水无异……不禁爽然,汗下浃背。”(26)较之前者,潘介更倾向以己之行丈量山川寻趣,所记皆自己所观所感,叙事抒情寓于一体。《虞初新志》记载游冶的诸文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王思任所著的《徐霞客传》,该文讲述了徐霞客游历山川江河波澜壮阔的一生。在他的生命中,多跋涉在外“凌绝壁,冒丛菁攀援上下……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27),奇情郁然,又“以崟岩为床席,以溪涧为饮沐,以山魅木客、王孙玃父为伴侣”,三四人徜徉于大自然,探险窥奇,以“游”为趣,在游赏之时,玄对山水,拽讨形胜,自得其乐,则划然心开。他通过切身体验和博学广识,将自我身心与美妙的自然、高妙的境界融为一体,尽情地体悟着人生的快乐。 遗民士人顺乎自然,以山水自适,回归生命的原始本真状态。晚明李贽振阳明心学之余绪,提出“一念之本心”“穿衣吃饭皆为道”的主张,“自适”在士人们眼中更多的是声色耳目之欲,是性情的一己之乐。《虞初新志》中描写了大量醉心艺术生活、追寻世俗生活以达至乐之境的士人。如林璐所记《丁药园外传》的丁药园: 客乍登楼,药园伏案上,疑昼寝,迫而视之,方观书,目去纸才一寸。骤昂首,又不辨某某,客嘲之曰:“卿去丁仪凡几辈?”药园戏持杖逐客,客匿屏后,误逐其仆,药园妇闻之大笑。 作者通过客人“伏案上,疑昼寝”的主观视野和“迫”“一寸”及“不辨”三词的客观描写,写出药园短视的程度之深。客嘲药园戏逐,客人躲匿,药园追着仆人,一妇人在旁边大笑,虽寥寥数语,但场面生动有趣,药园的隐居洋溢着鲜活的生活气息: 一夕,娶小妇,药园逼视光丽,心喜甚,出与客赋定情诗……诘旦视之,爨下婢也,知为妇所绐,药园又大笑。(28) 药园傍晚夕照娶小妇以为美貌光丽,“喜”之一字足见其心动之深、性情之真,一夜美梦,哪承想醒来视之却为丑婢,始知欺其短视。药园被骗,没有意料之中的勃然大怒,只有惊诧之后的大笑。虽是日常琐屑之事,亡国归隐的痛苦和烦恼完全被生活的其乐融融所融化,或者说是被暂抛脑后。又如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中所记冒辟疆(与侯方域等并称“明末四公子”):“日坐画苑书圃中,抚桐瑟,赏茗香,评品人物山水,鉴别金石鼎彝”(29),主人公身在世俗而又不流于市井之俗,观其日常尽可知其旨趣雅韵。且所附冒辟疆《影梅庵忆语》则细致地描写了他的家庭生活,仅食物便讲究非常: 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30) 士人们以世俗生活为雕琢对象,将“闲情”“闲适”的精神引入日常生活,追求感官和趣味的满足,达至妙之乐境以解内心之羁绊。这种人生境界是遗民士人们对遗民生存的诠释,是对个体生活品质的追求,是对人生价值完满的阐释。 明末清初风云变幻,朝代更替,《虞初新志》中的士人们在悲怆的时代氛围和感伤的人生空幻中,历经沧桑,不断求索,或通过外在的言行举止,展示生命的新鲜与个性的活泼;或通过内在心性的修炼,体现生命的智慧和个性的沉潜,他们的名字被统称“遗民”。在故国与新朝之间,其未脱“君臣”的精神之网及不愿改仕新朝的独立品格,带有或多或少历史的旧影。但遗民士人这种志与趣共融共生的志趣人生及其独特的审美表现,反映了这一时期遗民士人阶层个性化的人生选择和普遍性的精神旨趣,超越了一直以来遗民士人作为民族气节的政治符码的身份表达,在某种意义上确证和巩固了士人阶层自身作为知识者的社会地位,不仅具有以文存史的审美功能,同时具有介入现实的政治功能,这对于研究明末清初文人的审美观、价值观、政治观以及他们真实的精神世界有重要的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