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音韵的复杂,使传统的音韵学特别发达,和训诂一样属小学。戏曲音韵学研究的是汉字的语音,目的是寻找汉字在文学和音乐中的声音之美和规律,以便最快捷地解决音乐与字音的关系。古人关于戏曲音韵的著作很多,比较著名的有元代的《中原音韵》、明代的《洪武正韵》、清代的《韵学骊珠》等,其他的像明朝王骥德《曲律》和沈宠绥《度曲须知》,也都是学习戏曲音韵必读的典籍。在戏曲中,过去有“北宗中原,南宗洪武”的说法,这里的中原和洪武,说的就是两本韵书。只是随现代学术的建立,音韵学尤其关于戏曲的音韵学,竟成了一门绝学。即便是研究音韵学,也多以历史语言为对象,对现代汉语音韵体系的建立和音韵之美的发现,几乎毫无建树。而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声音被视为文学的生命,比起声音来,文本的意思有时反而退居其次。但由于古汉语使用的是单音词,古代音韵学也被封存在现代汉语的经验之外。关于汉字的一些音韵常识竟完全与现代人隔绝了。 如果我们今天回头看“五四”的“白话文”运动,不能不说它对文学语言只完成了精神启蒙,但它同时也有一个副作用,就是对汉语声音的忽视和遮蔽。现代文学语言在声音上是完全凌乱的,这从当代作家的文学创作中,就可以感受到。当代作家中,除汪曾祺因有戏曲创作功底,文学语言呈现出某些汉语音韵之美外,大多作家的语言在声音上,包括很多现代诗,都是很难找到音韵之美的。 在我的阅读经验中,主动从戏曲中发掘汉语声音之美,当代有两个作家,一个是刘索拉,一个是莫言。刘索拉因本身是一个音乐家,对汉语声音有天然的敏感,她的小说《女贞汤》除政治反思,很重要的就是对各个时代语言声音的模仿。在我看来,这和她近年的人声表演是一脉相承的。小说横跨四千年,其中既有山海经的声音,有明清白话的声音,更有戏曲、诗歌、民谣的声音。可以说,这是中国汉语的各时代声音的一个样本。而莫言的小说《檀香刑》,模仿的则是山东高密的民间戏曲“猫腔”,从小说的章节名字,就可看出他对声音的在意:眉娘浪语、赵甲狂言、小甲傻话、钱要恨声、赵甲道白、小甲放歌、知县绝唱等。 这两部小说我之所以认为重要,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文学语言的声音回归。白话文在1949年之后,几乎失去了和古汉语音韵之间的所有联系。瞿秋白有一句话,说白话文“不古不今、不中不西、不人不鬼”,我看还得加上一句,叫做“无声无息”。现代汉语的粗陋,主要的就是体现在它的声音上,这已成为60多年来,留给作家最痛苦的文化遗产。这种语言的粗陋,不仅使现代文学远离了声音之美,也使现代文学成为一种反声音的案头文学,蕴藏在中国古诗和戏曲中的汉语声音美学,完全被颠覆了。这是当下白话文遇到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如何发现声音和语言的关系,不只是现代语言学一个难题,也成为文学和戏曲面临的一个共同问题。鲁迅说过“无声的中国”,在我看来,今天的中国才是真正的无声,因为文学中的声音之美完全失传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