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必得有所比较,相对于诗歌和小说,散文这种文体更接近写作者内心,更具情感的真实性。也就是说,散文写作是一个作家树立自己和暴露自己的最直接的方式。 和作家张羊羊相识在鲁院的学习中。某一日,羊羊在班群发了一张图片,是一丛绿叶衬托下的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不知是不是因为拍摄角度的关系,图片中那些蓝色小花在清薄的晨光下,有一种轻盈的梦幻一般的娇柔姿态,很是动人。羊羊说那种花名叫婆婆纳,是他最喜欢的花。 依照常规审美,我想一个男性大概不太容易喜欢这样一种小花,比起贵气的牡丹花的盛大和热烈,它显得过于柔软和微渺,似乎只有一颗柔软的心才可以关注到。但事实上,在我近日读张羊羊关于植物、动物以及人物系列的几组散文之后,我恰是读到了羊羊内心这样一种柔软。 羊羊在散文《大地公民》“动物系列”中《獾子》那一篇的近结尾处写道:“有时候,我特别想穿上獾子的皮毛,出现在地方志分明记录了有獾子的乡野,因为闻得到伙伴的气息,那些原本以为消失了的獾子们从角落里探出头来。我原来是认得它们的,那个叫小明,那个叫小朋,那个叫小友……我和它们在一起特别快乐,我不再双脚直立行走,那是多么难看的走路姿势啊。我四肢踏地,在草丛中奔跑。头顶有那么多星星,我们商量着今晚的活动,先偷张羊羊家的玉米吃,再把张羊羊那个喜欢吃我们同伴的朋友家的红薯地翻一个遍……等妈妈叫我们了,我们就唱着胜利的歌儿回家去。”实际上,在我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原本很平静的内心,突然就有一股潮水难以抑制地涌上来,并迅速占据了我的眼眶。我在想,倘若没有一颗足够柔软的心,写作者张羊羊不会情愿放弃作为一个高贵的人的身份,宁愿自己是一只四肢踏地的獾子,“在草丛中奔跑”,去和同伴“商量今晚的活动”,“唱着胜利的歌儿回家去”。倘若没有对自然生命最真切的爱,羊羊在他关于自然写作的一系列散文作品中,就不会谦恭地低下身子,把自己与作品里那些茨菰、韭菜、蒲公英、草莓、青菜、羊、燕子、布谷、獾子、鼹鼠等放在人类看来有些卑微的高度来相遇并深情注视。 这似乎又涉及到一个命题,即一个自然写作者,如何在文本中更好地处理人和自然的关系。更多时候,作为在自然界自封具有优先权的人,对一些被定义为低微的生命,大都是俯视、征服、控制,以及改造。但羊羊选择了爱、尊重、怜惜、关怀,与它们同频率呼吸,同节奏欢乐。在他的散文中,羊羊这样写那些植物和动物:“茨菰外相胖笃笃的,性格极瘦,要脂膏厚重的东西来‘喂’”;“我感觉蒲公英是有牙齿的,她把孩子们紧紧咬在身边”;“以前我把茄子叫做米饭的情人,再想想米饭和青菜更门当户对”;“燕子之所以‘游牧’并不纯粹是追逐阳光去的,它们喜欢在空中捕食飞虫,边飞边长着嘴优雅地把蚊、蝇之类的小型昆虫迎入嘴里”……诸如此类种种的描写,除了像一段音乐旋律中的泛音,使羊羊散文的语言充满灵动的气息和跳跃性的节奏之外,更让人对自然界的一切生命油然滋生出平等的热爱、深情甚至是欣喜,让人感觉到世界万物的明亮和清澈足够温暖人性世界里的恒常的冷漠。包括羊羊在他的散文叙述中,还会以自然生命自己的方式去报复和抵抗那种叫人的物种对于它们的毫无道德标准的戕害。比如前面提到的獾子,商量着要“先偷张羊羊家的玉米吃,再把张羊羊那个喜欢吃我们同伴的朋友家的红薯地翻一个遍……”等等。显然,这种报复和抵抗对于他写到的“对吃充满着无耻的想象力”的人过于轻柔,但真正轻柔的东西能够有多大的仇恨的力量呢?它不过是同样内心柔软的羊羊这样一个自然写作者对万物众生平等的一种呼唤、渴望以及宽恕。 不仅如此,对于现实生活中的一些困顿,人类、植物、动物生存体系中的一些矛盾、冲突,以及试图寻求着的平衡,羊羊亦是用他一贯温润的笔法,柔和地在纸上画出一个似乎隐而不见却又发人深省的问号:“奶奶,你只是一个农民,在我活着的亲人中惟一的纯粹的农民,你知道土地病了吗?土地喊疼,野花梦见了它的尖叫。土地病了,没有看病诊所,没有看病的好大夫,土地究竟生了什么病?”这是羊羊对于现实的诘问,是一个写作者对于社会的使命、责任、担当,以及不回避。所有这一切,都是羊羊对于自然、对于生命所持有的态度,并成为他关于自然写作的内核和灵魂,生发于自然,最终回到对自然的爱。 和羊羊以及他的散文相识,似乎还需要提提他的喜欢喝酒。羊羊在他的散文《米酒》里写道:“记得有朋友提到过我的一句诗‘今日我要把酒灌醉’,也只有他注意到了诗句里主宾的关系。我一向把酒当成好朋友,他当然是有生命的……”羊羊已然对酒如同他的文字,彼此间做了相悦的知己,甚至形同至诚的爱情。但羊羊的喝酒不像我们北方那边男人的喝酒,需得度数高达50度以上的烈性酒,喝出一种恣意妄为、酣畅淋漓的气势来。羊羊喜欢喝的是他江苏家乡的那种米酒,大概十几度的度数,“颜色像米浆,从浑浊苍茫之远,到清澈透明之近,这江南最好的酒,喝一口,仿佛触摸到妈妈的体温。”这一点很与他散文语言的风格相贴近。从总体上来说,羊羊的散文语言不温不火,从容自在,娓娓而生,呈现出一种天然和自然。但羊羊因为丰富的阅读,会将这种阅读直接介入到自己的散文中,让语言有了米浆的圆润浓稠的味道,却随意、契合,没有一点疏离感。他还将大量的古诗词,像墨入宣纸一般化解到自己的文字里,使文字更具有米酒那种浑浊苍茫之远。他的散文,既浸淫了古典文学的韵味,又有着当代文人的温文尔雅,且文字完全是在自己的性情里延伸,寻常处有新意,激烈处有沉静,清劲耐读,像我们北方筋道十足的面,即便反复地咀嚼,仍是兴味十足。记得作为同学,我曾多次劝羊羊少喝酒为宜,羊羊说:如果没有酒,就没有文字了。也许,正是江南那种绵软却不乏清劲之风的米酒给了羊羊精神上同等品质的滋养,使得羊羊的散文读罢仍有余音绕梁的味道。 对于羊羊的散文,尚有一点是值得商榷的:倘若羊羊在他米酒特性的文字里,能够渗入一点决绝的、烈性的、冲突的,甚至略显侵犯性的东西,是不是更会让人觉出酒本身带给人的醉人的快意?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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