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诞生于草根阶层的《庄子》却成为后代精英和非精英阶层共同的精神原典，解读《庄子》成了无论治世还是乱世都风行不绝的文化习尚。而习惯于以“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齐物论》）的大海比喻大道的庄子，竟在无意中点出了《庄子》如大海般博大渊深的特质，这一特质不仅构成了吸引后代读者的主要元素，也为学者的解读留下了无限的空间。李乃龙的《庄子分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3月第1版，以下简称为“《分解》”）作为解读《庄子》的新结果，无论是解读的结果，还是解读的方法，都很值得关注。但作者所谓“分解”，不是割裂原文，断章取义，而是一种解读《庄子》文本的特殊手段，是一条还原庄子人文精神的有效途径。 《庄子》的著作权不专属于庄子一个人，《内篇》中体现的庄子本人的思想系统而严密，但《外篇》和《杂篇》中的庄子后学思想与原始庄学则同中有异。庄子和他的门徒并非事先拟好全书提纲然后在一个时间内一气呵成，而是断断续续完成的，更主要的，作者们是以“寓言十九”的方式进行说理的。因此，庄子的思想系统可以也应该作整体把握，但对《庄子》文本却只能分而解之，这是合理的。推而论之，经典尤其是先秦典籍中，即使可以断定为出自一人之手的著作，其撰作方式和手法往往存在与《庄子》相类似的情形。因此，剖析局部成为把握整体的不二法门。笼统地解说不但说不清，还会把原典读走了样。《分解》采用的是传统的解读方法。读《庄子》和读其他经典一样，第一要务是准确地理解原意，这就需要“我注六经”的古文经学态度，可称为“照着读”；但读经典的目的不只是明白原意，而是要从经典里获得有益于世道人心的感悟，对经典的意味作评判，这就需要“六经注我”的今文经学的态度，可称为“接着读”。没有前者，后者是瞎说；没有后者，前者是白说。以古而论，偏于古文经学；以今而论，偏于今文经学。《分解》则合而取之，于此有自觉的意识，其注解和译文直接表现“照着读”，其解说则体现了“照着读”和“接着读”的结合。 理解经典的前提是读得懂文字。庄子继承了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观念，认为“大道不称”，难以用言辞表达，故除了用寓言论道，也每用习常的字词表达幽深的意思，时过境迁，因而颇多歧义。《分解》在每段文字下先予注释，每能择善而从，不囿古注，时有发现。例如《逍遥游》“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的“资”，注为“采购”，译为“宋国有人进了一批帽子，贩到越国去”， 远较旧注的“买”切合实际。再如《养生主》“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句的“殆”，注为“困倦”，译为“用有限的生命追逐无限的知识，累人呀”，于义较旧注的“危险”为长，毕竟，追求知识并无危险，只是用功过度，对养生有害而已。《分解》对原意的揭示力求准确，作者的努力体现于注译，也体现于解说。作者对作为哲学经典的《庄子》，从自然哲学、人生哲学、社会思想和认识论等四大哲学要件进行解释，力图弄清《庄子》“说什么”，同时注意到作为文学经典的《庄子》“怎么说”，展示出《庄子》那份独特的美丽的深刻。解说经典最忌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分解》特别于此措意。方法是顾及两种语境：一是段意，二是篇意，特别是内篇的篇名，直接规范了该篇的内容。外篇和杂篇的篇名虽然只是由首句首二三字构成，不直接体现篇意，但大都有一个中心，其具体段落往往与之有或直接或间接的关联。揭示段意时注意到与篇意的联系，例如《逍遥游》中的“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分解》首先指出：“宋人是殷人的后代，章甫是殷人特有的帽子。宋人想当然地以自己为标准，以为别处也钟情于他们祖宗的衣饰，结果碰了钉子。这故事告诉后人，凡事要想一想：咱喜欢的别人也喜欢吗？咱需要的别人也需要吗？别人喜爱和需要的才是咱制定计划的依据，否则那计划只能留给自己欣赏，如果付诸实施，几乎都不会收到预期效果。”接着指出：“不过，庄子要说的是反对人生有计划。因为计划是有目的的思维结果，按计划行事更是明显的有意识行为，都和庄子主张的心灵逍遥的宗旨南辕北辙。”从而揭示了本则寓言与“逍遥游”的深层关系。 比较分析的方法最能显示《庄子》文本的特点，因而也成为《分解》运用最多的方法，具体地说，分为三个层面：（一）《庄子》本身的比较，全书分析以内篇为基点，用原始庄子与庄子后学相比照，展示其演变轨迹，此类例证所在多有，可略而不举；（二）共时性的比较，例如《大宗师》的“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分解》以此与孟子相比较：“无论生死劳逸，都是天地使然，都应当欣然接受。对于劳苦折磨，与庄子同时代却素无交往的孟子认为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前的考验，用虚幻的未来希望减轻当下的实际绝望，变绝望为希望的必经之途。庄子也把劳苦当作天意，却不认为老天赐人以苦还别有用意，主张细细品味欣赏这份折磨。相比之下，孟子可以使人坚忍，催人奋进；庄子使人心态平和。面对挫折，两种态度都需要，因为都有可取处。”如此论说，颇为启人心智；（三）历时性的比较，具体说来，作者或与《老子》相比较，以见庄子哲学的来源和发展；或与历史事实相比较，如庄子常常以寓言论道，其主人公或纯属子虚乌有，或有其人而无其事，《分解》将史实与庄子重新塑造的形象相比对。例如，《人间世》的“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篇，作者联系《论语•微子》的“楚狂接舆”章，指出：“两相对比，庄子改造的痕迹宛然可见”：第一，把楚狂的“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改为“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第二，有道之世的圣人借助时代机遇成就功名，而无道之世也是因为有儒家的圣人出现，庄子认为天下无道就是因为儒家圣人制造出来的各种规矩让人的天性受到扭曲的结果；第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借楚狂之口道出了庄子对时世的愤怒和绝望；（四）福轻祸重，孔子却不知享受这本来就轻如羽毛的福，而是忙忙碌碌地“临人以德”，实在是愚昧得可以。”从而细致地揭出了庄子的用心。 庄子是诸子中扬己抑人倾向最为强烈的一家，同时也是绝对化意识最强烈的一家，《分解》以理性态度平心持论，指出其思想系统的合理性、矛盾性与其成因，这也是解读经典时应有的态度。对于庄子和《庄子》，前人已经说过千言万语了，后人还会有万语千言要说，就解读庄子而言，《分解》不会是最后一家，因为永远不会有最后一家，但这部书确实可以成为我们读庄解庄悟庄的一份参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