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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得到范子烨先生新著《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以下简称为“《悠然望南山》”)一书时,我就眼前一亮:这个书名好啊。“悠然望南山”(《饮酒》其五)是陶诗中的名句,但很多年以来,人们大抵相信它的被改本“悠然见南山”,还跟着苏东坡说什么这一句有多少“境与意会”(《东坡题跋》卷二《题渊明饮酒诗后》)的妙处,其实那只是东坡心目中的妙境,同陶渊明一心神往而且已经达到的境界大有出入;历来有坚持“悠然望南山”的明眼人,例如清朝人何焯说:“‘望’一作‘见’,就一句而言,‘望’字诚不若‘见’字为自然,然山气、飞鸟皆望中所有,非复偶然见此也。‘悠然’二字从‘心远’来。东坡之论不必附会”(《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七)。黄侃先生说:“望字不误。不望南山,何以知其佳耶?无故改古以伸其谬见,此宋人之病”(《文选平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59页)。但旧说太强势了,始终未被撼动;所以数年前我曾作一短文继续向苏轼叫板,要求回到“悠然望南山”去(详见《宋朝人妄改陶诗》,香港《文汇报》2006年11月29日)可惜人微言轻,仍如泥牛入海;现在看到同道,就这一公案作了详细有力的论述(详见第307~329页),而且在书的封面上大书这五个字,旗帜鲜明,大声疾呼,拜读之下,其欣喜兴奋为何如! 范先生大著副标题中的“文化视域”亦复极得我心。要理解陶渊明首先得体悟他所处的文化生态和他对这一环境的超越——陶渊明超前得太多了,当时的人们不大能够理解他,只根据外在的形态把他看成一个隐士,其作品也没有产生多少影响;一直到钟嵘、萧统出来,情况才有所变化,而总要到赵宋,他才大放光芒。时至今日,功利主义大行其道,生活节奏快得伤人,物质生活条件是大为改善了,而许多人只觉累得不堪;到这时候再来看陶渊明和他的作品,更别有一番滋味。范先生说他青年时代并不欣赏陶渊明,中年以后才发生很大变化;我也有类似的情形,而且年纪越大,越觉得此老实在高妙可亲,“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以及“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也正是我退休以后神往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的状态,到这时候,陶渊明对我来说,是更空前的亲切了,重读他的诗文,尤觉会心不远;而读范书则足以帮助我进一步加深对他的理解。 范书分为三大部分:一、对陶渊明音乐文化的解读;二、对陶渊明宗教文化的解读;三、对陶渊明几首诗的解读。其中第二部分最长(第52~247页),约占全书的一半。几部分用力既勤且巧,各有精彩,读来如行山阴道上,霞蔚云蒸,山川映发,令人应接不暇。 《晋书》本传说,陶渊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更早的《宋书》本传也有类似的记载,只是简略一点。于是在一般的印象里,陶渊明是不大懂音乐的,家有一张琴,其实不大弹,而且那琴也没有办法弹;有时象征性地抚一抚,聊以寄意而已。过去我也这么看,并且想,这大约可以看成是他深通玄学的表现,设筌的目的在得鱼,得鱼即可忘筌;因此得意即可忘象、忘言;同样的,意既已寄,也就可以不管那琴上有没有弦和徽了。达到预期目的乃是全部问题的关键,手段不过是手段而已,比较地不那么重要。弹有弦之琴可以寄意,抚无弦之琴也可以寄意,意既已寄,则弦之有无大可忽略不计。 但陶渊明郑重其事地安排一张破琴放在家里,总是一件怪事。按他曾自称“少学琴书”(《与子俨等疏》),作品里也常常并列地写下“琴书”二字,可见他是会操琴的;而后来竟然弄到“弦徽不具”,我曾就此推测他大约不甚精于此道,成年以后特别是隐居之后,就将此事高高挂起了。我们自己小时候也学过一点琴棋书画,因为不精,又没有持久的兴趣,渐渐忘却;后来在尘俗里摸爬滚打,为时既久,更干脆不玩了——古人或者也有类似的情形;而高人也无须一味高雅,为豆苗锄锄草可以见道,担水劈柴,亦含禅味。陶渊明即使真的“不解音”,也不妨其为绝顶高人;正如酒量很差的人也可以是一位名士。俗务之中也可以有高级趣味;是否高人名士,主要看他有无洞见和玄心。 陶渊明的音乐水平问题我一直未能深究,就那么含含糊糊地放过去了。范先生问题意识很强,完全不为常见束缚,他深入研究陶渊明与音乐的关系,得出了全新的结论,旗帜鲜明地提出“陶渊明是精通音乐并通晓古琴艺术的”(第9页),根据有五条:一、琴弦是容易断的东西,陶渊明的无弦琴可能是由于琴弦的老化以至断弦而产生的。通过无弦琴恰恰可以看到有弦琴。玄学人生观本来就认为“有生于无”。陶渊明的诗文例如《拟古》九首其五、《杂诗》十二首其四、《自祭文》等篇表明他酷爱音乐,对于琴的声音、技法特征以及琴曲的特点都是熟悉的;他写过《挽歌》,也表明深通音乐。二、陶渊明对于天籁(如鸟鸣等等)十分注意倾听和欣赏,流露了他的审美襟抱。三、陶渊明注意学习和模仿乐府诗。四、陶渊明热爱楚声音乐,特别欣赏商音,见于其诗文如《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归去来兮辞》等篇。五、陶渊明对历史上的音乐故事津津乐道,并且高度重视“乐教”。 这是很发人深省的新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启发人们重新思考陶渊明与音乐的关系,而不被未必完全可信的史传材料牵着鼻子走。不过范先生对于陶渊明的音乐水平也许估计得高了一点,陶渊明那张琴好象不像是偶尔断弦,而是弦徽不具。写过挽歌诗的人未必全都精通音乐,而当时一般诗人写乐府诗也早已不能入乐。诗文中用过几个音乐术语也未必能说明太多的问题,像我这样几乎没有音乐细胞的人,有时因为行文的需要也用一点音乐方面的词语,而其实仍为外行。关心“乐教”,尤为大批古代士人的共识,这一点未必即能证明其人精通音乐、通晓古琴艺术。总之这里也许有着多种可能性,尚待进一步仔细研究。但范先生的五条均为深思细读之所得,也是过去人们往往忽略的,特别提出来乃是一大贡献。读古代文学方面的论著,最怕的是温温吞吞,庸常无新见——话都不错,而虽不作可也。这样已陈之刍狗式的专著和论文时下颇为多见,有些简直近于垃圾,读了徒然败人意耳。 关于陶渊明的宗教信仰,本书的基本看法是陶渊明信仰天师道教,拒斥庐山佛教。书中就此展开详细的讨论,涉及到陶渊明许多作品和相关资料,穷其枝叶,多有新意,妙义纷呈,美不胜收。我十分赞成他的基本观点,只有若干具体细节例如《问来使》一诗之真伪之类,觉得尚可从容讨论,因为说起来很琐碎,这里不去多谈了。我从这里学到许多东西,得到很多启发,而均有待进一步消化吸收。 本书第三部分乃是陶渊明作品的细读和分析,主要讲这样几个问题:一、《咏贫士》其五中的“阮公”乃是阮籍的从子阮修,其七中的“惠孙”乃指吴人孙钟(孙权的祖父)。前人对这两点均未能说到位。二、详细分析陶渊明的《示周掾祖谢》一诗,深入研究此诗在政治史、文化史上的重大意义。三指出《饮酒》其五的有关字句应作“悠然望南山”而非“悠然见南山”,应作“此还有真意”而非“此中有真意”,并就这两处异文提出深刻的阐释。 细读是研究陶诗的不二法门,前贤已经做了大量工作,但仍然留下相当大的空间。范子烨先生研究古代文学的“新、深、巧、细”四大特色在这里继续有着动人的表现,读他的论著总是让人眼前为之一亮,精神为之一振。《悠然望南山》一书信息量很大,我虽认真地通读了一过,许多问题尚未完全想清楚,一时还不敢乱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未来的陶渊明研究史上,这是一本绕不开的精妙之作。 (作者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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