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文镜秘府论》是一千多年前由唐代日僧空海编撰而成的,里面保存了大量在中国失传已久的诗文论著作,其文献价值堪与《文心雕龙》相媲美。这本书有几个古抄本,除了一个在台湾,其余的都在日本。南开大学学者卢盛江,花费了长达十二年的时间,于近日完成了这本书的校考工 作。前不久编者见到了卢先生,听他讲述了这本书背后的传奇故事—— 一 我第一次访学,带着这个课题到了日本京都立命馆大学。半年之后延期,没有经费,断了生活来源,向日本财团申请经费也告吹。资料都在日本,特别是珍藏在寺院的古抄本。刚把路子摸清,研究刚刚展开,却似乎只有眼睁睁地半途而废。就在这时,我的导师笕文生教授把我找去了。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一缕金辉照耀着笕先生的研究室。一个信封轻轻放在我面前。他说,这是30万日元,先拿去用,把题目做下来,比什么都好。他说,当然偿还有各种方式,我以后到天津去,你请我吃狗不理包子,也就算还了。你的书以后出版了,送我一部,也就算还了。我完全明白笕先生的意思。薄薄的信封,是那样沉甸甸!我最终没敢接受,但笕先生那慈祥中带着企盼的眼光,我永远忘不了。后来,还是笕先生为我在立命馆大学争取到一笔研究助成金,钱虽不多,但我已可以坚持下来,把日本的事做完。 京都醍醐寺,纵深十几里的山宇,那里藏有四种古抄本。我申请看时,不巧已过了规定的开放经藏时间。我只好请求他们破例,特许我在回国前看一下。一封一封申请书寄过去,终于得到特许,但只能看五个小时,规定某日的上午十时到下午三时。我早早地去了。先出来一位小和尚。我说明情况,请求说,一、让我再看一天;二、允许我拍一张照片。他说,我不能做主。于是进去,再出来一位年长的管事的和尚。他说他也不能做主。于是又进去,再出来,说,我们长老请你谈一谈。进到寺院深处,方丈内幽静古雅,端坐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正是长老仲田顺和先生。长老微微含笑听我讲述遍访寺院、查找资料的经历,点头赞许。问我,复印的可不可以?我说,可以。长老又问,你要多少?我说,对于研究来说,资料越全越好。长老说,那好,全部给你。一个多月之后,一个精致的盒子放在了我的面前,里面正是我所需要的古抄复印本,装订得整整齐齐。我曾申请彩色拍印另一个本子,需二十五万日元,就算是黑白的,算来也要近十万日元。那只是一个本子,而这是四种本子,虽然有二种是残本。但不管要多少钱,我也要付,资料是最珍贵的。于是小心地问,我付一些钱吧?长老却微笑着摇摇头,轻声说,带回国好好研究吧!记得我眼眶顿时润出一种湿湿的东西,鼻子有点酸酸的,心头直有一种热热的东西翻上来,嘴里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异国他乡,白手起家,数不清的图书馆、资料室、博物馆,数不清的问题、难题,我在盘根错节中一点一点爬剔梳理,考释求证。脑子不停地转,生怕漏掉有用的资料,回国后就没法做事。记得有一次和人约好一起去访问一位老先生,可是我们并不相识,我又是第一次去东京,偌大个城市,怎么找见?想来想去,约定在东京池袋地铁口那猫头鹰雕像前,我手拿一本杂志,在如潮的人流中颇有点秘密接头的味道。一辆旧自行车,一介半老书生,和年轻人那风驰电掣般的摩托车并行在路边狭窄的小道上奔跑,想象那情景,也颇为有趣。京都市内不管多远,都是这样。钱必须省下来复印资料。跑自己的资料,还跑别人的资料,国内要点日本资料不容易。记得那一天下午,计划把三个点跑下来。京都是个盆地,四周是山。最后一个点在盆地边缘的山上,自行车骑不上去,恰又下起不大不小的雨,眼看快到闭馆时间,而第二天以后还有别的事,再往后,就要回国。没有办法,只有推着车往山上拼命跑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在闭馆前五分钟赶到。那时我已不敢在外面吃东西,省一分钱就可以多复印一份资料。那天我回到家,天早已大黑,饥肠辘辘,于是动手做饭。 二 一百多年前杨守敬从日本带回一个古抄本。我查资料知道1930年有人在一个叫北京大高殿的图书馆看过这个本子。但是对于北京大高殿这个名字,我一无所知。当时我在北大图书馆,问馆里的人,都说不知道。我又找到国图特藏部,李晓明女士接待了我。她告诉我,北图确实收藏有杨守敬的藏书,但是没有我要的这一本,也不知道什么大高殿。不久,她给我来信。说,杨守敬藏书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和故宫图书馆都有收藏,但都没有我要的这一个古抄本。好在她打听到,大高殿是故宫图书馆下属的一个图书室,其中确收有杨守敬的书,这批书一部分转到松波图书馆,松波图书馆在北海公园内,解放后由北京图书馆接管。她介绍我与故宫的李国强先生联系。但是,也没有打听到那个本子的下落。 顺着松波图书馆这条线索,到北图的老藏馆,也没有结果。我不甘心,心想,故宫老一些的先生应该会知道更多的情况,但是怎么找呢?我想到中华书局总编傅璇琮先生,他一直关心我的这一课题,我的这部书,就是傅先生力荐到中华书局出版的。他是全国政协的,应该会认识故宫的老先生。于是给傅先生写信。傅先生马上把我的信转给八十多岁高龄的老故宫王世襄先生。王老先生不久给我来信,说他离开故宫已四十多年,当年在院里工作也未留意故宫藏书。但他告诉我,请教《文镜秘府论》古抄本下落的最佳人选是故宫研究员朱家溍先生。他说,已通电话为我先容,并告诉我朱家溍先生的地址电话。我旋与朱家溍先生联系。朱家溍先生告诉我,他于1998年调至图书馆,为全国善本总目具体主持编纂故宫善本现存书目,至1980年完成交卷,所有卡片背面提要皆经他手修改过,以此期间得以遍览馆藏群书,故敢确凿奉告,现存故宫群书中,无《文镜秘府论》一书。他说,抗战前杨守敬藏书确全部在故宫,他曾听说并未与故宫原藏书共同分类,始终单独庋藏。所以,昔日故宫工作人员所编印行书目,在《故宫善本书目》、《故宫殿本书目》、《故宫善本书影初编》、《故宫藏方志目》、《故宫普通书目》之外,又有单行本《杨守敬藏观海堂书目》。朱先生告我,1949年以后,除南迁的以外,故宫现存善本或移交国图,或支援地方。提到南迁,我想起从电视里看到,抗战时故宫文物的南迁,是怎样的颠沛流离。没想到这事和我的研究还有关系。于是往南打听,毫无消息。我想,可能迁往台湾去了。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我认识了台湾清华大学朱晓海教授,于是托他查找,果然在台湾故宫找到了。 想当年,一千年多前,空海一叶木舟不辞数千里把中国典籍带回日本,编成《秘府论》,三、四百年后,由不知名者抄录,再五、六百年后,由杨守敬飘洋过海从日本带回北京,再五十多年后,这从日本带回的本子竟在日本军队的炮火轰炸之下,不知辗转多少千里万里,跋山涉水,又渡一海,流落到另一海岛,而今终于找到了它。 三 资料查下来,怎么做,又是一个问题。傅璇琮先生百忙中抽出时间,找我谈,亲自为我规划格局,我的博士生导师罗宗强先生指点我。傅先生说,一定要整理出一本高水平的书,要写成一个总结性的东西,让日本人以后研究《文镜秘府论》,也要到中国来看这本书。编校是又一个难忘的过程。和责编张文强先生,数不清的商讨,数不清的电话和电子邮件,多的时候每天十几个。一条一条引文,一个一个用字,甚至一处一处标点地认真核对仔细推敲。每发现一个问题,就欣欣然如饮甘泉,大年三十下午五点,他才从案头起身,大年初二年味酒兴正浓,他已经坐下来,继续这部书的编校。一次深夜二点钟,发现问题要商讨,又不便打扰家人,我们说,用手机短信吧!于是,夜深人静中,一条一条手机短信,无声的,在遥远的两地夜空中传递着。 人生不易,人生做成一件事不易。而真诚做事,真心待人,得到那么多真挚的帮助和友谊,犹如在青山绿水中畅开一片玉壶冰心,又该是多么舒坦快慰。 原载:《光明日报》2006年9月1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