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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永锡尔类”正诂

http://www.newdu.com 2017-10-30 中国文学网 于智荣 李 立 参加讨论
一、问题的提出
    《诗经•大雅•既醉》“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的诗句,为一些古文献所引用,《左传•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一节便引用了这两句诗。作为传统名篇《郑伯克段于鄢》又为众多古文教本、选本所选用,比如1962年出版被众多大学中文系选作教材的王力先生的《古代汉语》即选用了此篇。可是教材将此“类”字注为“同类”,[1](p13)这样“永锡尔类”便成了偏正短语宾语句了。此后,特别是近二三十年来的古诗文今注今译本普遍采用了这一观点,如陈子展《诗经直解》将句中“类”字译为“同类”,[2](p926)高亨《诗经今注》注:“类,犹属也,指家属。”[3](p410)王守谦《诗经评注》:“类,族类;或同类。”[4](p766)黄典诚《诗经通译新铨》:“类,孝子一类的人物。”[5](p381)韩峥嵘《诗经译注》亦释“类”为“族类”[6](p358),姜亮夫等《先秦诗鉴赏词典》训“类”为“类属”。[7](p562-563)
    《左传》引此诗句于《隐公元年》《成公二年》凡两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以“族类”译前一“类”字,[8](p16)沈玉成《左传译文》两“类”字均译为“同类”,[9](p3、206)王守谦等《左传全译》[10](p9、602)顾宝田等《左氏春秋注》[11](p7、398)亦以“同类”释引诗中二“类”字。今人译注古文选本亦多用上述说法,如杨金鼎《古文观止全译》注此引诗之“类”字为“同类的人”,[12](p7)中华书局编辑部《名家精译古文观止》译此诗句为“孝心不尽不竭,永远给你同列”,[13](p4)许建平等《古文观止译注》亦以“同类”译此“类”字,[14](p14)刘盼遂、郭预衡《中国历代散文选》译注“类”为“同类的人”,[15](p6)冯其庸等《历代文选》以“族类”释句中“类”字[16](p5),北京师院古典文学教研室《古代散文选注》亦释“类”为“同类”。[17](p8)其它选本凡涉及此诗句者亦多以“同类”“族类”“类属”相释,不赘。需说明的是,有的译注本注释中虽两说并存,但译文中却以“族类”“同类”相译,如袁愈荌、唐莫尧《诗经全译》即以“族类”译“类”字,[18](P384)阙勋吾等《言文对照古文观止》以“同类的人”译“类”字,[19](p6)其倾向性还是很明显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的古汉语教材更是多采此说,如郭锡良、李玲璞自考教材[20](p216)全国高师教材[21](p14)洪成玉《古代汉语教程》[22](p6)中国人民大学《古代汉语》[23](p195)李新魁《古代汉语自学读本》[24](p460)沈祥源《古代汉语》[25](p177)刘庆俄主编《古汉语速成读本》[26][p5]皆取此“同类”“族类”说。其他凡涉及到此诗句的古汉语、古文选教材皆亦同此。
    实则,只有将“类”字解作“善”,把整个句子释为双宾句,才合于诗旨、句意以及上古典籍中此类句式。下面结合诗旨、句意和古籍中“赐予类动词+人称代词+名词”句式,对“类”字的确切含义及此句的结构重新进行探讨和定位,以正视听。
    二、训“类”为“善”的根据
    只有释“类”为“善”,将此句释作双宾句,才与诗旨句意相合,主要论据有:
    第一,从诗意方面看,训“类”为“善”更切诗旨和句意。《既醉》篇是周成王祭馀为答谢神主和宾客,再次宴享神主和宾客时祝官所唱的赞辞,表示先祖或上天对有孝子——周王赐以福祚,诗歌多数章节末句都采用了相同句式,即均以指人代词和表物名词置于赐予类动词后,如首章末句“介尔景福”言先祖赐汝大福;二章末句“介尔昭明”言先祖赐汝光明;六章末句“永赐祚胤”言先祖永赐福祚予汝子孙;八章末二句“釐尔女士,从以子孙”言先祖赐汝男女奴隶及其子孙。第五章“孝子不匮,永赐尔类”只是说孝子(周朝统治者)代代相传,没有穷尽,先祖永远赐汝福禄。只有这样解作双宾句,才使句式更工稳,更合于句意和诗旨。若将“类”字训为“族类”、“尔”释为定语,不但破坏了句子的和谐一致,且与诗意不谐。
    第二,训“类”为“善”亦于训诂有征。《尔雅•释诂上》:“类,善也。”《诗•大雅•皇矣》:“其德克明,克明克类。”郑笺:“类,善也。”[27](p520)高亨亦曰:“类,善也。”[3](p39)又《桑柔》:“大风有隧,贪人败类。”毛传“类,善也。”[27](p391)《左传•文公元年》引此句,杨伯峻注“类”为“善良”。[8](p516)又《瞻卬》:“不吊不祥,威仪不类。”毛传:“类,善也。”[27](578)《书•太甲中》:“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底不类。”孔传:“类,善也。”[27](p164)《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杜注:“类,善也。”[27](p1817)《国语•晋五》:“若内外类,而反言之,渎其信也。”《楚语上》:“(齐桓晋文)心类德音,以德有国。”韦昭注“类,善也”。[28](p394—395、556)“永锡尔类”之“类”同上述诸“类”字一样,亦为“善”义,这可从古今学者的训释中得到证明,《诗毛氏传》曰:“类,善也。”[27](p536)孔颖达疏:“则天长赐汝王以善道也。”[27](p556)朱熹《诗集传》亦曰:“类,善也。”“孝子之孝诚不竭,则宜永赐尔以善矣。”[29](p194)陈奂《诗毛氏传疏》则解释说:此“言孝子有不竭之善,祖考之神长予子以善也,‘永锡尔类’与《楚茨》篇‘永锡尔极’句意皆同”,并强调《诗经》之“类字皆不作族类解”。[30](卷24)①金启华《诗经全译》译此句为“长予孝子以善道”,[31](p683)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类,善。”[32](p381)向熹《诗经词典》[33](p259)万祥祯《诗经词典》[34](p144)亦以此“类”字为“善”。
    “类”字的“善”义是这样取得的,“类”的本义是相似、相像,在古人的观念中凡是相似尤其是与父辈相像为善、为贤,不像为不善、不贤,如同子女像父辈则为肖、为贤,反之则为不肖、不贤。同理“类”由相似、相像义即引申出“善”义。对此古代学者亦有论述。《说文》:“类,种类相似,唯犬为甚。”段注:“类本谓犬相似,引申假借为凡相似之称。《释诂》《毛传》皆曰‘类,善也’,释类为善,犹释不肖为不善。”[35](p476)《说文通训定声》:“类者,肖也。《周语》‘类也者,不忝前哲之谓也’,故又转为善。”[36](p576)《广雅•释诂四》:“类,象也。”《正字通•页部》“类,肖似也。”“类”的此用法古文献中并不鲜见,《左传•庄公八年》:“非君也,不类。”《易•系辞下》:“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史记•滑稽列传》:“鹄,毛物,多相类者。”杨雄《法言•学行》:“螟蛉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大戴礼记•易本命》:“昼生者类父。”古籍中“类”的“善”类意思是个核心义位,可因上下文的不同,表现出“善道”“好处”“福禄”等意义。
    三、释“永赐尔类”为双宾句的根据
    古籍中同类句式即“赐予类动词+人称代词+名词”皆双宾句,此句亦当为双宾句,而“类”当为“锡”的远宾语,而非定语。
    《诗经》今文《尚书》《论语》《春秋三传》《国语》中,凡人称代词+名词位于赏赐动词后,皆为双宾句,诸文献中由“锡”“赐”“贻”“诒”“介”“釐”“赉”“献”“馈”“遗”“予”“与”诸动词构成的此类双宾句式凡158例,具体情况见下表:
    
    请看例句:
    《诗•小雅•宾之初筵》“赐尔纯嘏。”又《大雅•菘高》:“锡尔介圭,以作尔宝。”《书•洪范》“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公羊传•宣公十二年》:“君矜此丧人,锡之不毛之地。”《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余赐女孟诸之麋。”《哀公十一年》:“王赐之甲、剑铍。”《国语•鲁上》:“赐女土地。”《诗•周颂•有客》:“言授之絷,以挚其马。”《左传•昭公四年》:“告之饥渴,授之戈。”《国语•晋一》:“君何老而授之政?”《诗•邶风•静女》:“静女其姝,贻我彤管。”《诗•小雅•天保》:“神之吊之,贻而多福。”《左传•文公六年》:“先王违世,犹诒之法。”《诗•大雅•江汉》:“釐尔圭瓒,秬鬯一卣。”《诗•商颂•烈祖》:“即载酒酤,赉我思成。”《书•文侯之命》:“用赉尔柜鬯一卣,彤弓一,彤矢百,卢弓一,卢百矢,马四匹。”《诗•小雅•信南山》:“疆埸有瓜,是剥是菹,献之黄祖。”《左传•定公四年》:“窃马而献之子常。”《左传•桓公六年》:“齐人馈之饩。”又《襄公二十六年》:“夫人使馈之锦与马。”《书•大浩》:“用宁王遗我大宝龟。”《左传•昭公五年》:“使群臣往遗之禽。”《左传•庄公二十一年》:“虢公请器,王予之爵。”《国语•鲁上》:“为我予之邑。”《论语•雍也》:“冉子与之粟五秉。”
    这种由赐予类动词后接人称代词+名词做谓语的句子,无论动词前或名词后是否有另外的词语,也不管代词和名词哪个表人哪个表物,所有句子都毫无例外地表示给予某人什么东西,句中代词和名词皆为赐予类动词的对象宾语和内容宾语,为典型的双宾句。《既醉》中的“永锡尔类”作为赐予类动词并带人称代词+名词的句子,其结构类型当与上述句子一样为双宾句。此句的双宾特点便是对“类”字“同类”“族类”说的有力否定,因为如果训“类”为“同类”“族类”,则“尔”字便由近宾语,变为的定语了,整个句子也不是双宾句了,这在结构上显然同《诗经》等典籍中由授予类动词与“人称代词+名词”构成的句子相背离。
    总之,训“类”为“善”,释“永锡尔类”为双宾句,无论从诗旨和句意来看,还是从句法来看,均为确诂,而以“族类”“同类”释此“类”字,于上述诸方面均有未安之处。
    四、致误的原因
    要回答为什么会有人用“同类”“族类”说来否定一个被大量事实证明是正确的观点这个问题,就必须对“同类”“族类”说的来龙去脉即它的历史和现实状况作一全面考察。
    “族类”“同类”说的首倡者是东汉郑玄,他说“孝子之行非有竭极之时,常以与女之族类”。[27](p536)其后,虽有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37](p890)方玉润的《诗经原始》[38](p512)等承袭了这种说法,但亦早就有人指出其非,黄焯引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云:“《左传》引此诗以证‘施及’当取‘不匮’义,非取‘赐类’也。况此与下章同言‘永赐’,皆为天与之耳。郑以‘尔类’为人与,‘祚胤’为天与,义不画一矣。”又曰:“汪氏《异义》云:《笺》释此章主群臣言,故引《左传》为证。但下章‘其类维何’,正承此章‘赐类’,毛训类为善,于义实当。若从《笺》解,则此章皆言群臣,无一语及王,下章乃言群臣以孝行推及天下,而使‘君子万年,永赐祚胤’,于经意恐未合。”[39](p331)这里不但指出了“族类”说与诗意的矛盾,还分析了致误的原因,由于《左传》中此诗句紧承“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之后,郑氏便误以为此诗句是说孝子颍考叔的孝行施及同类(庄公)的。其实,就《左传》文义看,郑伯幽禁姜氏以后,因怕背上不孝之名,一直想找机会与姜氏和好,颍考叔特意来为他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郑伯便就坡下驴与姜氏和好,母子和好并非颍考叔影响的结果,《左传》的评价只是表达作者的观念和理想,而非事实。郑玄不依据诗旨、句义确定词义,而依据《左传》评议作注,既与诗意相悖,又不合史实,是不可取的。至于近二三十年来“族类”说兴盛的原因,不外乎以下两点,其一,古诗文注释者,最早多从《左传》接触此诗句,而对《左传》这段文字注释较早而又最有影响者当数王力先生《古代汉语》和杨伯峻先生《春秋左传注》,现代的很多文史工作者都是读着王先生的教材成长起来的,他们自然接受了王先生的观点,杨先生的《春秋左传注》以它的重大影响,自然地成了后出的古诗文译注者的参考资料。即是说,对两家观点的参考并坚信不疑,是今人“同类”“族类”说的主要来源。其二,“类”字的“种类”“类别”义又为今人所熟知,而这个核心义又可因不同语境表现出“族类”“类属”之类的意思,而将此熟知义施于句中又不滞碍不通,而今人对“善”类意思却要生疏得多,所以今人注释的古诗文多用此说,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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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石磊)
    原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7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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