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这本书,生来就带着困难。 不是因为韩松被看做科幻作家,而科幻小说卖得不好;也不是因为韩松常被称作晦涩——其实其人其文更有一种令人惊讶的直白。《地铁》的困难,在于不易被人接受,在于一只游离在外的眼。 韩松眼神不犀利,甚至在某些时候的镜头下,凝固的表情里眼睛略显无神。这时的他,往往跳脱出眼前的事物,睁开一只我们看不到的眼,将肉身双眼看去已经毫不新奇的世间万象,新鲜地摄入眼底。他似乎倾向于佛教,但你很难说他相信神佛。他笔下的世界有各种信仰,但并不使事情变得更好,或者让某个人获得解脱。“宗教已经像是剧毒而淫猥的蕈类一样,悄然无声地在地底生长了出来。” 在这只眼中,人心的归属毫不重要。正因为无所信仰,进而无所持、无所惧,这只眼看到的东西,让我们惊讶甚而恐慌,及至试图愤怒,这怒气却找不到发泄的对象。韩松的文字也势如水火,带着蒸腾的雾气、巨大的热量和忙乱的嘶嘶声,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正如同一道平静而通透一切的眼光般,侵入现实外壳下的尴尬领域,重新包裹住我们的裸体:“庞大而嵯峨的城市,果冻祭品一般,悬浮在乌油的肮脏灯火之盏中——却像是一个正在高速飘走的河外星系……胡同邃长,却并不扎实,像是从老母鸡腹中生抽出来的一根柔肠,浊臭黏滑,自然也没有现代工业感……未来像一只瞎眼鸟儿在窗外隐然飞翔,一道蓝色火光在它的翅上闪耀……明明该到站了,地铁却疾驰不停。车厢里的拥挤,似乎正像肿瘤一般长大,向结束不了的局面发展……” 《地铁》的故事复杂,不是韩松的内心扭曲,如同四层嵌套的克莱因瓶。问题在于我们看世界的两只眼,应当看到简单而直接的世界,但为了善意、恶意以及善恶难辨的意图,被塑造,被遮蔽,被加上滤光镜片,无法成为纯粹的眼。韩松给出一个又一个的谜题,这些没有解答甚至自相矛盾的问题,牵引着书中的每个人物,阻挠他们塑造自己对世界的解释。他们困惑,他们迷茫,他们放浪形骸,他们孤注一掷,他们为了爱抛弃生命,他们把皮相看做是爱:在他们的世界中无论如何都始终无法获得解脱。即将退休的老王不小心看到了世界背后的秘密,再加上他那毫不知情的女婿,两个人在与地铁真相相逢的短短时间中,不但一无所知,甚至或主动或被动地失去了想知道的欲望。而到这种欲望再次萌发的时候,世界已经被地铁列车拖拽着,在地下如翻滚过山车般的轨道上,颠三倒四地,拉着小武等几个人穿越了时空,从后现代的现实到达了超现实的后世。在这只超然之眼的注视下,地铁、盾构机这些机械,因其藏身地下和力量巨大,获得了某种神性,成为地下各种信仰的终结者和创造者,打开了我们对脚下了了不然之物的想象空间。这一空间并不是韩松凭空捏造而来。凡是凭空出现的,终会归于虚无,如同真空的量子泡沫。《地铁》所凭借的,字面上是多年来的坊间传闻,内里却是我们难以掌握世界的恐慌。无论谁经过那形同梦游的十年,还恍如昨日,睁眼已经到了以比特计量的世纪,都不会相信屏幕上说的是真话,因为他们见过谎言,人形人样,谈笑风生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尤其是韩松,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身在国家消息的主渠道之中,所见所闻又何止呆板的屏幕和那些人形?《地铁》中的恐慌,来自整个社会巨大的情绪之河。静静地蹲下身,捧起一口浑浊的水,这水离了洪流还在兀自激荡,喝下去,写出来。这写出来的是什么新时空?其实根本就是世界最本原的真相! 这道眼光,照亮世界的真相,也没有放过我们,让我们的一相情愿无所遁形。我们以为事情皆是有头有尾,英雄总不会没了下场,群情激昂必能改天换地,坚持真爱也该物有所值。但这不过是小说家语。从头到尾,一字不落,无论悲喜正邪,全都是写在纸上给我们看的。现实总是虎头蛇尾,狗熊穿了斗篷冒充超人,四个人打麻将都会有鬼,以为留念血淋淋的心其实不过是随手捡来的肉块。《地铁》从中间开始,如同闯入马戏团的吹笛少年,带着我们排成一队,在梦游中肆意狂欢。信手拈来的名词,羚羊挂角的比喻,随意点缀的动作,旱地忽律的情绪,一切都是地下世界的可能之物。 《地铁》一边揭着小说的底,一边编造着自己的虚构世界。这只眼超然,自然也超越自身的限制。韩松一边编造着玄而又玄的故事,一边还在重复着一切都是谎言。他在乎的已经不是故事的走向,逻辑与矛盾早就在一阵阵的高潮中,被巨大的盾构机扯得粉碎,和污糟的血肉混在了一处。他所要体验的,只是撕碎,试图在反复撕碎的过程中,找到某种超越性,超然于物外,满心欢喜地走到下一面墙的脚下,再次尝试翻越。 韩松并不是一个关心物理可能性的作家,他的机械带有神性,他的人物很少思考,他的宇宙是美学和隐喻的。韩松所关心的、所涉及的、所看到的,就是人面对巨大物理世界的恐惧和无助。他的人物都是些狂热的爱好者,总是迷恋某件特殊的东西,对物质有种变态的爱;他不热爱物理世界,甚至是敌视和对抗。敌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这让韩松成了物理世界最好的观察者,观察它的强大和可怕,观察它的混沌和脆弱,韩松说,没有人能理解这个世界,我只是理解面对这个世界的人而已。如是,尽在《地铁》。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18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1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