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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是中国现代的幽默大师，是现代文坛的“市民诗人”。他不仅以诙谐幽默的小说确立了其作为京派文学的独特风格，而且以其诸多蕴涵深邃艺术精湛的剧作、通俗流畅关注世情的曲艺作品等，影响了中国的艺术舞台。除此而外，老舍的小品文是值得一说的。如果说20世纪30年代幽默大师的桂冠戴在林语堂的头上，不如可以这样说：林语堂是提倡幽默的先驱，老舍才真正是一位幽默大师。我们不说老舍小说的幽默风格，仅仅从老舍的小品文看，就完全够得上幽默大师的称号。 20世纪30年代，《论语》成为提倡幽默小品文的主要刊物，从第5期开始老舍被列为刊物长期撰稿人的名单中。在《论语》1936年3月停刊前，老舍在该刊发表小品文32篇，他还在《宇宙风》、《人间世》、《逸经》等刊物上发表小品文，事实上老舍成为论语派的中坚力量。老舍在《谈幽默》一文中说： 我们先说那个最难讲的———奇趣。这个字在应用上是很松泛的，无论什么样子的打趣与奇想都可以用这个字来表示，《西游记》的奇事，《镜花缘》中的冒险，《庄子》的寓言，都可以叫作奇趣。 老舍将奇趣与幽默放在一起，可见幽默与奇趣之关联。老舍的小品文充满着其独特之“奇趣”，这大致包括生活的情趣、思想的理趣、语言的风趣。 一 老舍的小品文常常选择有生活情趣的素材，构成其小品文之奇趣。 老舍常常忆写其人生经历中有趣的事情，以他对于生活的独特感受，写出生活之趣。《抬头见喜》叙写喝酒之趣：三次醉酒的经历，“三次喝醉是在中秋”。第一次在北平用茶碗喝从柳泉居运来的一坛“竹叶青”，月亮还没上来，坛子已空；第二次在天津饮绿茵陈，看见一轮明月就吐了；第三次在伦敦中国工人俱乐部喝葡萄酒，喝酒后上公众汽车专找别人的脚尖去踩。《买彩票》描述集股买彩票的往事：二姐和我发起集股合作买彩票，算卦挑了吉日进城去西北的恒祥记买，做一堆现洋压在身上的梦，开奖了却未中任何奖项。《快活得要飞了》回忆其练习写作的十二年里三次真的快活：第一次是看到自己的第一本书印了出来，“生命的一部分变成了一本书”；第二次是当小女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我刚一进门，她便晃晃悠悠的走来了”；第三次是在汉口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开筹备会的那一天，“把民族复兴作为共同的意志与信仰”。 老舍常常叙写其亲历的人生故事，以其对于故事的真切感悟，写出生活之趣。《割盲肠记》记叙其割盲肠的经过。触摸到右胯与肚脐之间的硬结，便做了个割盲肠的梦，穿新鞋子走入手术室，朋友们都在窗外“偷”看，没有电灯打着电棒做手术，医生打开腹部找了一个钟头，盲肠还未露面，原来盲肠部位不对，它跑到脐的附近去了，全身麻醉醒来后居然忘了进医院的事。《吃莲花的》叙述友人摘了种的白莲花油炸着吃的事。今年“我”种了两盆白莲，友人约游大明湖买白莲花，“我”却认为天热游湖受罪，不如在家喝酒，并以自种白莲为题作诗。“我”到书房去找诗稿，友人却将“我”种的白莲掐了花，让厨子油炸了吃，厨子以为香油炸莲瓣是什么偏方，“我似乎忽然中了暑，天旋地转，说不出”。《一天》叙说老舍一天里被干扰无法写作的经历。早饭后准备写作，好友王君路过济南约在车站相见，交通堵塞晚到车站一个钟头没见着朋友。回到家，小猫初次上房不敢下来，磨烦了一点来钟终于将猫弄下房顶。午饭后二姐说先去睡个小盹，醒后再告诉我怎样写那封信。巡警上门调查户口，看来信后赶紧回信。老牛与新结婚的夫人来了，这对没心没肺的夫妻坐到十点，送他们走时着了凉早早上了床。 老舍常常以其对于生活的构想，叙写颇有意味的境界，写出生活之趣。《我的理想家庭》述说老舍心目中的理想家庭：要有七间小平房，院子必须很大，人口不能很多，男的每天写点诗或小说挣稿费，女的除了家务就读些书，儿女永不上学，由父母教给画图、唱歌、跳舞、文字。《新年醉话》写喝醉酒说醉话：新年喝醉说醉话，借醉骂平时所恨之人，“乘此时节把一年的‘储蓄骂’都倾泻净尽”；在家中醉骂妻子，“欲恢复男权，以求平等”；借醉话搪塞要债者。《暑避》道出暑天躲避的艰难。“有福者避暑，而暑避矣；无福者暑避，而罪来矣。”海岸遇上二三老友，多年不见理当请吃小馆，“避暑者得吃得喝，暑避者几乎破产”。海岸不再去，闭门家中坐，却接快信电报，接站、代定旅馆，昼夜奔忙。三更半夜敲门如雷，来了朋友一家，搭床架铺忙到天亮。“由此看来，暑避之流顶好投海，好在方便。” 老舍在《谈幽默》一文中说：“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也愿使别人看到。”老舍的小品文大多贴近生活，从生活中发现有意味的素材，发现平凡生活中的情趣，以幽默的语言叙说，呈现出老舍小品文的奇趣。 二 老舍的小品文并非一味追求趣味而忽略内蕴，他常常在平凡的生活事件中开掘出思想的理趣，使小品文在幽默中具有发人深省的韵味。 老舍的小品文常常在卒章显志中表达其深刻的内涵，见出文章的理趣。《抬头见喜》在叙写年节的喜气中，回忆三次醉酒的经历后，在结尾却说：“中学毕业以后，新年，除了为还债着急，似乎已和我不发生关系。”“在爆竹稍静了些的时节，我老看见些过去的苦境。可是我既不落泪，也不狂歌，我只静静的躺着。”在新年的喜庆中却看见了贫穷的苦境，在喜中却见出悲来。《鬼与狐》诉说黑夜的鬼可以躲避、白天的鬼没法防备。在诉说白日鬼的男盗女娼阴险毒辣、狐的可怕与可喜后，作者在尾声中写道：“不论怎样吧，写这样故事的人大概都是为避免着人事，因为认人事中的阴险诡诈远非鬼所能及……”在谈鬼说狐中却指出现实世界的诡谲叵测。《小病》在叙说小病的趣味，有了小病就被认为“这棵树可是倒不得”，就可以增高个人的身份，小病两日而能自己治好是精神的胜利，并说“预防大病来临，时时以小病发散之”，长官约陪客说头疼不去。文章在结尾说：“这个，从实际上看，社会上只有一部分人能享受，差不多是一种雅好的奢侈。可是，在一个理想国里，人人应该有这个自由与享受。”在谈小病时却道出个人自由的追求。《有钱最好》在述说青岛的住、食、穿、玩后，最后写道：“总起来说，青岛不是个坏地方，官员们也真卖力气建设。所谓洋罪，是我的毛病，穷。假若我一旦发了财，我必定很喜欢这里。”道出了在青岛受洋罪的原委。 老舍的小品文常常在夹叙夹议中表达其深邃的思考，见出文章的理趣。《新年醉话》在言说喝醉酒的情趣说：“醉话之功，不止于此，要在善于运用。秘诀在这里：酒喝到八成，心中还记得‘莫谈国事’，把不该说的留下。”在谈风月中见风云，见出对于当时时弊的针砭。《避暑》在说夏天到海边避暑、去外国避暑，说外国人到北戴河避暑、中国人去西山、青岛避暑，老舍写道：“暑，从哲学上讲，是不应当避的。人要把暑都避了，老天爷还要暑干吗？农人要都去避暑，粮食可还有的吃？”提出了与避暑不同的意见，尤其从社会下层农人的角度谈避暑，别有深意。《大智若愚》反对人们用文章获得利禄声名，却提出：“要搞文艺就必先决定去牺牲。你要忘了个人的利益与幸福，你才能作一辈子文人，为文艺而生，为文艺而死。”并指出：“文艺者对别人是‘大智’，对自己却是‘大愚’！”提出用一种牺牲精神从事文艺事业。 老舍在《谈幽默》中说：“所谓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的心态。有这种心态的人虽不必是个艺术家，他还是能在行为上言语上思想上表现出这个幽默态度。这种态度是人生里很可宝贵的，因为它表现着心怀宽大。”老舍以宽大心怀叙说人生的幽默故事，在幽默的事例中道出其所思所想，使其小品文具有着独特的理趣。 三 老舍是一位语言大师，他在《谈幽默》中说：“不过，有一点可是很清楚，就是文字要生动有趣，必须利用幽默。”其小品文常常以风趣的语言形成诙谐幽默的风格。 老舍常常在企望与现实间的反差构成某种反讽，形成语言幽默的风格。《一天》以老舍在一天中想写作应付报馆约写的稿件，却被临时要求到车站相会的朋友、上房下不来的猫、请写信的二姐、巡警上门查访、新婚夫妇的聊天等，弄得无法安静写作。结尾老舍写道：“老田，报馆没来人催稿子吗？”“来了，说请您不必忙了，报馆昨晚被巡警封了门。”以焦虑了一天为不能写作而烦恼，却以报馆被封结尾，既揭示了当时严峻的局势，更形成了一种反讽的幽默效果。《买彩票》述说二姐发起集股买彩票，头彩五十万，却以占卦决定去哪里买。想象着得奖后钱怎么花，做梦洋钱压在胸脯上，开彩后头五彩、六彩、七彩全没有份，却还要退赔大家的集股款，赔完钱后“我呢，昨天夜里睡得很清甜”。将买彩票获奖的期盼，与未获得奖后的状况形成反差，构成了具有反讽意味的幽默。《新年醉话》以喝醉以后对老婆的冷嘲热骂“欲恢复男权”，与酒醒后“跪在床前也不见原谅”，形成反讽色彩。《避暑》以“英美的小资产阶级，到夏天若不避暑，是件很丢人的事”开篇，叙说夏天到海边、到外国避暑，外国人到北戴河避暑，中国人到西山、青岛避暑；却说：“所以我的避暑法便很简单———家里蹲。”甚至对朋友说谎上莫干山住了三个月。开篇的大谈避暑，其家里蹲的避暑方式，谎称上莫干山的行为，都形成了反讽色彩的幽默。《自传难写》以自己“眼看就快四十了，万一在最近的将来有个山高水远，还没写下自传，岂不是大大的一个缺憾”开篇，却以出自不名之门、不记得有过大志、没作过惊天动地的事等否定了自传的价值，自传“下世再说”与开篇形成了反讽。 老舍常常以平和的戏谑之语展开叙述，形成语言幽默的风格。 《我的理想家庭》开篇勾勒了人生经历，却以戏谑的口吻写来，平和中充满了幽默：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讲恋爱，讲革命，讲志愿，似乎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简直想不到组织家庭———结婚既是爱的坟墓，家庭根本上是英雄好汉的累赘。及至过了三十，革命成功与否，事情好歹不论，反正领略够了人情世故，壮气就差点事儿了。虽然明知家庭之累，等于投胎为马为牛，可是人生总不过如此，多少也都得经验一番，既不坚持独身，结婚倒也容易。 从年轻时忽略组织家庭，到而立之年想到结婚，老舍用平和戏谑的语言道来，别有一种幽默的趣味。 《观画记》叙述观看画展的感受，开篇却写道： 看我们看不懂的事物，是很有趣的；看完而大发议论，更有趣。幽默就在这里。怎么说呢？去看我们不懂得的东西，心里自知是外行，可偏要装出很懂行的样子。譬如文盲看街上的告示，也歪头，也动嘴唇，也背着手；及至有人问他，告示上说的什么，他答以正在数字数。这足以使他自己和别人都感到笑的神秘，而皆大开心。看完再对人讲论一番便更有意思了。 在自谦的姿态中说对看不懂的事物大发议论，以文盲看布告喻之，充满着诙谐幽默色彩。 在《〈牛天赐传〉广告》中，老舍以自嘲的口气说其小说创作： 一个人也只好尽其所能的做吧。百鸟朝凤的时节，麻雀也有个地位。各尽所能，铺好一条路，等那真正天才降临；这是句好话吧？……真希望我能伟大，谁不应这么希望呢？可是生把我的脖子吊起来，以便成个细高挑儿，身长七尺有余，趁早不用费这个事，骆驼和长颈鹿的脖子都比我的更合格。在这忙碌的生活里，一定叫我写作，我实在想不出高明主意来。 以谦卑的口吻介绍自己的小说创作，用将脖子吊起来力求伟大，令人忍俊不禁。 老舍在《谈幽默》中说： 反之，幽默的人便不是这样，他既不呼号叫骂，看别人都不是东西，也不顾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宝贝。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也愿使别人看到。不但仅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处一想，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 老舍就是这样一位笑里带着同情、幽默通于深奥的幽默大师。他从生活中看出可笑之点，技巧地写出，既令人忍俊不禁，又让人咀嚼回味。 原载：《博览群书》2009年第3期 原载：《博览群书》2009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