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中允传 陆 楣 世有真名士,而后有贤士大夫。然名士难言之。袁侍中谓韩康伯门庭萧寂,居然名士风流。王济轻其叔湛,晚与论易,始知之。叹曰、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济之罪也。夫以门庭萧寂为名士,则今日之驰骛交游冠盖充其门者,非名士也。以三十年不知为名士,则今日之日事竿牍急求人知者,非名士也。惟具处而有夷然不屑之概,故出有难进易退之风,处而有閤然不露之藏,故出有蹇蹇匪躬之節。此贤士大夫之必出於名士乎!吾於同邑得其人焉。作严中允传,君讳绳孙、字荪友,繇薦举被召试,授翰林检讨,寻充日讲起居注官,升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君之被召,贻书京师诸公力辞,略曰,闻薦举滥及贱名,某虽愚,自幼不希无妄之福,今行老矣,无论试而见黜,为不知者所姗笑,即不尔去就,尚何从哉!窃谓尧舜在上,而欲全草泽之身以没余齿。宁有不得惟卒力加保护。时有司奉诏,敦趣君引疾不许。既抵京,赴吏部,自陈疾不能应试。状至再四终不允。御试命题赋一诗一,君赋一诗而出。上素稔君姓字,谕阁臣曰,史局不可无此人。君平生未尝以诗文谒当道。然所在辄为人传诵、钞写或镂板以行至流传宫禁。遂以布衣受上知,官侍从,遇合之隆近古未之有也。君感激知遇,在馆预修《明史》《平定三逆方略》,皆竭力编纂。及奉命典试山西。公慎自矢,期得真士报国。蔚州大司寇环极先生盛称得人。君在职五年,入侍讲幄,出就史馆,无杂交,无私谒,旅舍萧然不异山林。时上廉君清约,尝侍宴保和殿,特命撤御前金盘枣脯以赐。又从容语左右严某好人,中外皆知。上眷君厚望,旦夕进用,而君竟请假归矣。初君拜官日即揭渊明语二句於壁,又名所寓曰傥轩。恬静不慕荣利,其天性也。君既负重望诸以意气相征逐誉势力相倾动者咸愿交君,君落落而已,然不为岩异之行为自表鑤,且有雅量能茹纳故。虽素疾,君者见谓与人乐易,而其嚼然恐浼之意,世或未尽知也。君读书不务強记,案上唯置一编,终日不易他书,或数日才一易。既读则终身不忘。家居自对、客外未尝一刻废读。论文宗先秦两汉及魏晋,六朝以下无讥焉。在馆分撰明史列传。为文容与含蓄,得史臣之体,而於隐逸尤加意。其序曰巢由以来隐士尚矣,蒲轮束帛,世未尝或阙蔫。盖帝王所以厲俗激贪之具也。自后汉逸民传后历览诸史所载真能晦迹岩谷、不交人事者,世递降而益寡,岂斯之不逮於古哉?昔介之推有言,身已隐矣,焉用文之?文之是求显也。后史则曰、舍身养素,文以艺业。不然与樵者在山何殊异焉。故今之隐者,极其致则亦名士而已。当其逃名而名随,固未可以深病,若夫脱屣功名,歌咏贫贱,虽复征命交至,莫不介然不移其節,或乃唐突公卿,芻狗万物,往住致困辱而不侮,是亦孔子所谓狂狷之流。视夫策高足而走声利者不可同年语矣。明兴当兵革之后,太祖用法严急,故其时藴志疾俗不可得致者甚众,迨中叶承平,声教淪洽,遁世无闷,亦多其人其后士习渐漓或布衣而谈门户标举风流,用相夸饰矜清節者或寡矣。大隐亦不一其辙。固有言用当世身立本朝而不在其位者外是宁始显而终晦,毋前舍而后用。至乃阶高蹈以诡祿仕又衒宠而凌俗焉。若宋种放之徒不以著於篇,观其所论列可以知君矣。君为诗刊,落浮华独标神韵,闲雅深秀,如其为人。弱岁能径尺大字,晚於细楷尤工。间作小画,寸缣片楮,辄为人珍赏向君绝不乐以自名。所著《秋水集》先是叶侍郎訒菴为之序曰、君二十余弃诸生,优游环堵,终年啸傲无动乎其中而不炫乎其外,通国之人皆高其行,而君初不自知也。吴太守薗次曰、静多於动,实过其名,王公甚重嘉宾,懒於置幂,天子将召供奉,呼不上船,良由性情使然,故非矯強所致。叶吴皆君布衣交,其言信而有征。云君见俗儒缘饰外貌高谈理学辄心薄之。尝语人曰,吾一生所见真道学,惟湯潛菴先生一人。其志趣盖如此。年八十卒,君有墓田在西洋溪之上,溪有桥曰藕蕩。君曰:吾得常依邱陇栖迟耕钓足矣。因自号藕蕩渔人。 铁按据秦瀛《己未词科录》此文亦被收入秦松龄《苍砚山人集》,当为铁庄陆楣时至康熙四十一年(壬午,公元一七零二年) 仍为秦府西堂的物证。有意思的是在《铁庄文集》中题《严中允传》后并无代秦对岩小字注解,更可证明铁庄陆楣、荪友严绳孙与对岩秦松龄的友谊非同一般。 承德郎日讲官起居注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严君墓志铭 朱彝尊 康熙十有七年春,天子法古制科取士。诏在廷诸臣暨外督抚大吏各举博学之彦,毋论已仕未仕。征诣阙月给太仓禄米。明年三月朔,召试太和殿。廷发题赋序诗各一首。学士院散官纸光禄布席,赐讌体仁。阁下於是无锡严君成省耕一诗而退赋序置不作也。天子擢五十人纂修明史部议分资格进士出身者以馆职用,余给待诏銜俟史成日授官。诏下五十人齐入翰苑。布衣与选者四人,除检讨富平李君因笃、吴江潘君来、其二余及君也。君文未盈卷,特为天子所简尤异数云。未几李君疏请归田养母得旨去。三布衣者骑驴入史局。卯入申出,监修总裁,交引相助。越二年,上命添设日讲官知起居注八员,则三布衣悉与焉。是秋予奉命典江南乡试,君亦主考山西。比还。岁更始正月几望,天子以逆藩悉定,置酒乾清宫,饮讌近臣。赐坐殿上乐作群臣以次奉觞上寿依汉元封柏梁台故事,上亲赋昇平嘉讌诗,首倡"丽日和风被万方"之句,君与潘君同九十人继和,御制序文勒诸石。二月潘君分校礼闱卷。三布衣先后均有得士之目。而馆阁应奉文字院长不轻假人,恒属三布衣起草。未几予与潘君俱罢归,而君寻迁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敕授承德郎时二十三年秋七月也。冬典顺天武闱乡试,事竣。君乃请假,天子许焉。当君未仕,爱县西洋溪丘壑竹树之胜,思买墓田丙舍终老。溪有桥曰藕蕩,因自号藕蕩渔人。时山阴吴公廷祚方知县事,许助草堂之资,会应召不果。既出都,遂浮舟度岭,访吴公於肇庆,采砚而还。自是杜门不出,筑堂曰雨青草堂,亭曰佚亭。布以窠石、小梅、方竹,宴坐一室以为常。君为文无定格,不屑蹈袭前人,适如其意而止。诗篇冲融恬易,鲜矫激之言。慢词小令雅而不艳,所著秋水集,杂文七卷,诗八卷,词二卷尝属余序之。少工书法,入晋唐人之室。兼善绘事,山水人物,花木虫鱼,靡不曲肖。尤精画凤,翔午竦峙,五光射目。观者叹息以为古画手所无。晚岁曾一修县志,叙族谱。有以诗文图画请者,概不应暇,辄扫地焚香而已。君年六十有一返里,居以康熙四十一年正月卒,享年八十。先世自余桃迁无锡之严埭。曾祖朔赠通议大夫,南京通政司通政。祖考一鹏万历丁丑进士,累官刑部左侍郎赠尚书。考绍宗,县学生,以君贵赠如君官。君讳绳孙,字荪友。娶王氏中宪大夫知福州府事阙之女,封安人。子上沆曾殇,泓曾、溶曾。孙六人,曾孙五人。其卜兆也在县西萧家湾。铭曰 君之通藉也,天语谆谆,谓史局不可无此人。君之请假也,行将发轫,敕录 所撰词以进益。受主知者深矣。 藕蕩之桥,洋溪之浔,秋水时至,比於君心,陆羽王绂,庶嗣其音。 秦对岩先生传 陆 楣 吾乡自东林诸君子后,数十年来士大夫谮心理学者,楣及见一人焉,曰秦对岩先生。先生讳松龄,字留仙,号对岩。幼有异禀,五岁塾师授中庸,辄闭目沉思。師以夙慧称之。十八举于乡,公车载籍自随,在塗暗诵,日以寸计。登进士,选读中秘书,学益奋。夜寝必四鼓,辨色遽兴,志在通典,故明义理,上以备顾问,下以资经济,非止猎浮华工辞章而已。既丁母艰,苫次见佛经有悟,因及宗门语录,试用其法,猛力参究。一日方瞑坐继起,宏禅師过之,曰,且喜居士前后际断,是持身心轻安,面前一片虚明境界。真无举似处验之,践履间初觉洒脱,及事物纷乘习心,起伏静处工夫倚靠不著,亟取周程张朱诸书,反复玩味,一一切身体验,自绳检始若严苦,久之现,前日用渐有主宰,较前所得脚踏实地。恍然曰:道在是,何用他求?于是笃信不疑。先儒之书终身未尝释手。尝言:大学三纲领佛家卻只止至善,至善乃性也。彼千言万语只说得性,说不着心,夫心学性学虚实之辨,先儒固尝言之,然学者徒以资谈说。故佞佛者颛袭其颟顸笼统之言,而讳佛者欲并拨其光明寂照之指,先生则自性自心,密修密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见嚣然矜门户树牙頰者哂之而已。尝诵朱子语云:新安原无朱元晦,金溪原无陆子静,及与楣谈次偶及管东溟主张三教,则云和会便多事,盖灼见。夫歧之既无可争,合之原不客杂,几微勘辨有在语言文字之外者矣。又言后生根器不净,断不可与言学佛,恐墮小人之無忌憚。一途老宿闻之吐舌。曰此语不但儒家緘砭,亦是我法金湯。先生深懼浅粗心蕩闲逾检相率饮狂中毒而不自知,此尤卫道之深心,防时之隐虑也。两官侍从一以逋累免,一以浮议去,论者憯惜之,然而萧闲寂寞之乡忧患危疑之地,皆所以煆鍊性情,销融意气,荣辱得丧如浮云逝水,於先生何有焉。居恒不欲,矯矯自异,或宾朋雅集,絲竹陶情,俯仰劝酬人人自饜。退而棐几青灯,一编危坐如寒士,如枯僧,其收斂镇定之功,常在隐微幽独未易以声音笑貌窥也。闻先生卒时,方浴罢,举手摩顶,怡然一笑,披衣及榻而瞑。脩然来去之际,一生学力,於此可见矣。待人謙敬出於至诚,即素所亲昵对之终日无嫚客无喋语,至文章道义之交不啻饥温之嗜食饮。晚岁故旧零落,语及必黯然。楣屏跡荒林,罕入城市,先生方患末疾,命二童子舁篮舆过访。或置酒山园,清谈移晷,间存商榷,濡毫伸纸,注目凝思,光炯片可射人,神采精湛,少年英爽弗如也。经史诸书靡不贯串纵横夾注丹黄,烂然於诗经,尤加意毛郑以下及东萊诗记、严氏诗缉、翦裁排纂,参以独允,补朱传未备,若丰氏伪诗说之类,则屏而弗录。题曰日箋凡四卷。在史馆辑明代儒臣於理学多所阐发稿并藏於家。所著诗文多为时传诵,然不屑以自名。与楣论名士曰,昔袁侍中谓韩康伯,门庭萧寂不愧名士。则今之驰骛交游冠盖充其门者非也。王济晚知其叔湛乃曰、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则今之日事竿牍急求人知者,非也。其言盖有所感。云先生生平绝不自表襮而清白信于朝,孝友称於家,仁厚忠信孚于乡党。卒之日,无贤愚皆流涕。长君太史南沙谓楣,知先生命为之传。楣,野人也,见不越闾里。闻先达邵文庄公之言曰,愿为真士夫,不为假道学。如先生,庶几无愧。嗚呼,斯言也。非楣一人之言也,一乡之公言也。若夫行事之详世系、历官之本末已具志表者,皆不复书。 公祭严藕漁先生 陆 楣 九龙之墟,二泉之腴,储英毓秀,蔚生鸿儒。 鸣呼, 先生,汉高士后,桐江孤清,天子不友, 洎司寇公,謇谔立朝,丹青昭揭,亮節贞标。 先生垂髫,弗狎纨绮,素质冰瑩,奇情露起, 挥毫珠玉,璀璨琳瑯,德门瑤珥,盛世圭璋。 何期弱冠,遭逢不偶,数罹百六,运际阳九, 时维赠公,悲天悯穷,宁甘薇蕨,勿委章逢。 先生盛年,意承厥考,琴书在堂,先泽是宝, 则有江湖畸士,草泽遗民,结契风尘之表, 寻盟烟水之滨,相与选勝征奇,探幽访仄, 旁礴壶觴,淋漓翰墨,当其情闲理愜,襟旷神怡, 固宜芥千锺而不顾,蓰万乘其如遗。 既而文采流传,声华翕集,或望尘而意消,或闻风而心折, 於是弹冠结绶,虚左相迎。飞组飘缨造庐,请谒先生, 居之以渊穆,接之以冲夷,历纷囂而弥定,觸膏润而不脂, 所谓退不绝俗,进不干时者与,及乎鹤书赴陇,锋车在门。 诏趣良史,毋蹈邱园,乃跻岩廊,乃历馆阁, 方承恩於禁廷,旋乞身於林壑。 呜呼,先生高躅旷代,难逢其浩然独往也,万牛莫挽其孤蹤。 其油然自得也,一尘不滓其臆胸。 而世之称先生者,第侈其荣遇玩其词,华是管窥而蠡测。 又乌知清虚之无际,沧海之靡涯。 先生生平,不齿阿堵,障簏持筹,视之如土, 赖王安人,操家有经,有亡黾勉,用相厥成。 贻谋燕翼,世载缥缃,馥馥兰蕙,同为国香。 萧家之原,山迴水袭,伉俪归藏,子孙逢吉, 某等密迩,枌榆留连。文酒艸角,遊从逮於, 白首老成,徂谢晼晚,自伤临风,霑臆清瞟盈觴。 呜呼哀哉,伏维尚饗。 祭宫諭秦先生文 陆 楣 嗚呼,朔风萧条,霜天凛冽,冻草凄迷,哀鸿嘹呖, 对此茫茫,百端交集,而况淚沾岘首之碑,肠断山阳之笛者乎? 隙驷难留,飚轮易逝,华屋常辞,山阿永閟,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而况夙切桑梓之雅,近笃絲萝之契者乎。 恭惟老先生,英资天挺,闲气人豪。髫年鼓篋,弱冠登朝, 藜火宵悬,光撤金莲之炬,花砖日丽,香分宫锦之袍。 暂悬车於林谷,旋奋策於戎韬, 铁马金戈,睹羽扇綸巾之致,锦江玉壘,殚画沙聚米之劳, 晋伐孙吴,当阳绩最,唐平淮蔡,司马名高。 中军既说礼敦诗,天子乃修文偃武。露布朝腾,征书夕播。 蕉园视草,还资班马之才,凤诏挥毫,早下夔龙之佐。 尔乃情深,爱日意薄,投闲潘岳,闲居之赋, 仲长乐志之篇,随板舆而轩轾,扶鸠杖以周旋,开锦繡於云端。 窗含翠璧,拂笙歌於树杪,镜落红泉,可谓备天倫之聚。顺而极人世之承欢者矣。 俄而凤辇频临,龙章屢锡,迓鉤陈於曲水,魚鸟无惊,移御幄於云亭,山川增丽。 蒼颜鹤发垂清,问以加慈,白袷青衫觐天,颜而有喜。 长君既书成金匮,绍大业於千秋,仲氏将坐绾铜符,展雄才於百里。 以及鵷雛试翮,共擬鹍鹏,玉树新枝,群推瑜珥。 盖征老先生之寿祉,靡涯而贻,谋勿替矣。 无何夏五之交,逍遙曳杖,委蜕人间,乘箕天上。 巷罢春歌,堂空穗帐,某居同里閈,向往情殷猥。 以凡儿谬占宅相,惊泰岳之云颓,痛高山之谁仰。 随执绋之低徊,託音容於想像。 呜呼,岁云暮矣风景凄,其望林巒而加怆,覩云物而增悲。 涉溪流之渺渺,即高邱之纍纍。 奠生芻兮一束,归华表兮何期。呜呼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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