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楼梦》中的“石头”旧事 《石头记》乃“自譬石头所记之事”。石头谓谁,乃一悬案,直呼石头或石兄亦无不可。石头有无材补天之惭恨,故立志为闺阁昭传,向空空道人声明:“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乎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石头(空空道人实际上是石头的托辞)是个老实人,说的是老实话,所以他的《石头记》实际上是一部类似于家史式的旧稿,其文近于实录,其旨在为闺阁昭传,虽为谈情,却与“风月”无关.脂砚斋与石头为同龄人,甚至是石头的兄弟行,观他于批语中常称石头为石兄即可见一斑。 脂砚常以“个中人”自居,也每以“过来人”身分说话,对《石头记》又情有独钟。为明乎此,这儿先需要引几段较长的脂批,说明脂砚与《石头记》作者和《石头记》中贾宝玉的关系。第27回回末有朱批曰: 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玉兄之后文再批。”噫唏!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故停笔以待。 至28回回首则又有朱眉批曰: 不言炼句炼字、词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追求,悲伤感慨,乃玉兄一生天性,真颦儿不[之]知已,则实无再有者。昨阻余批《葬花吟》之客,嫡是玉兄之化身无疑,余几点金成钱[铁]之人。笨甚!笨甚! 庚辰本第20回回末(实则应为21回回首)有墨批曰: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唯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 白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过,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凡是书题者不可(胜数),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石[名]矣! 这三段批语虽均未署名,但非畸笏叟莫属。因为在脂批的所有作者中,除了脂砚以外,唯他最了解创作内情与《石头记》故事内情。三段中所提之“客”,也唯脂砚莫属,观上文引脂批即知。值得注意的是,前两段指出脂砚“嫡是玉兄化身无疑”,后一段不仅指出此“客”“深知拟书底里”,而且在所引此“客”的七律第二联,将“茜纱公子”与“脂砚先生”并提,却根本不提雪芹。这说明在脂砚那里,是将《石头记》与《风月宝鉴》分得清清楚楚的。“茜纱公子”,本自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茜纱窗子,公子多情。”将宝玉与脂砚并提,实际上是将《石头记》的作者石头与脂砚并提。总之,这三段批语说明,石头在写《石头记》时,不仅将脂砚一些事情写到贾宝玉身上去了,而且《石头记》所写的其他事情,脂砚都了如指掌。这就是脂砚常以“个中人”与“过来人”的身份下批的原因。 第5回警幻向宝玉介绍《红楼梦》曲时说:“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人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旁朱批“个中人”曰:“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而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亦个中人乎?”此批连下问句,似乎是“烟云模糊”法。实则因为此处的宝玉已将《石头记》与《风月宝鉴》中的两个宝玉合为一体了,所以批者才连下问句,意在提醒读者要体认这“个中人”三字。果然在此后的批语中,只要是《石头记》中的宝玉一露面,脂砚就不厌其烦地以“个中人”身分下批。甲戌本第8回写到众人向宝玉要斗方字说“二爷写的斗方字越发好了”时,朱眉批曰:“余亦受过此骗。余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彼则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庚辰本第17至18回第383页写贾妃“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若母子。”脂砚在此旁朱批日:“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光姊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第2l回第468页宝玉续《庄子》一段眉端朱批曰:“趁着酒兴,不禁而续,是非[作]者自站地步处。(不然)谓余何人耶,敢续《庄子》?”第22回第487页写凤姐点戏,眉端朱批曰:“凤姐点戏,脂面执笔事,今知者聊聊矣,不悲夫!”这些批语,均将书中人物、情节与生活的真人真事联系起来,点明贾妃、凤姐均有所本,而脂砚自己又是贾宝玉的原型之一。 《石头记》有一部曹家的家史、人事在内。脂砚于批中亦往往点出时地岁月。庚辰本52回写宝玉胡乱睡下仍睡不着,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有批曰:“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样[写]法,避讳也。”石头所记避寅字讳,无论如何可断其为曹寅子侄、雪芹父辈无疑。脂砚当亦为曹家后裔或近亲,于曹家人事极熟,故能于批中点明人事与时地,甚至屈指计算岁月。甲戌本第8回贾母初见秦钟,以荷包与金魁星相赠,脂砚朱眉批曰:“作者至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13回秦可卿托梦给凤姐,说道“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话。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脂砚批曰:“‘树倒猢狲散’之语,余犹在耳,曲[屈]指三十五年矣!伤哉,宁不恸杀!”又批凤姐思忖宁府五病曰:“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今[令]余恸血泪盈。”庚辰本第38回第874页批宝玉令烫合欢花酒曰:“伤哉!作者犹记矮䫜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如此等等。这些都是红学家们烂熟于心的脂批,可过去却视有如无,以为雪芹未必经过的事未必不能写出,笔者过去也持此观点。殊不知脂砚早已立此存照:反复声明非亲历者莫为。这就逼着我们只能从两书合成的角度来观察,自然是石头所记之旧事,雪芹只是在合成、修改过程中沿用了这些旧事而已。 从脂砚批语来看,他对《石头记》中最感兴趣的几个人物是宝玉、凤姐、王夫人等。尤其是宝玉,他不仅指出其事迹素材来源,而且常常点明其性格特点。甲戌本第3回宝玉刚一出场,王夫人向黛玉介绍时说:“他与别人不同,自幼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的两三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脂砚批曰:“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第5回警幻称宝玉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并解释说:“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臭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唯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脂砚旁朱批曰:“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体贴’二字,故曰‘意淫’。”又在“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处朱眉批曰:“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在这里,脂砚明白告诉我们,《石头记》中的宝玉住在绛芸轩,对众姊妹百般体贴,却与“风月”二字不沾边。这与石头所宣布的要发“儿女之真情”是完全一致的。若覆之以《红楼梦》中之情节描写,凡此等处,皆可归于《石头记》名下,脂砚亦每每批出。如庚辰本15回可卿出丧时写宝玉随凤姐至一村舍打尖,见纺车好玩,便拧转起来,“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们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脂砚于此段眉端批曰:“写玉兄正文总于此等处,作者良苦。壬午季春。”又批曰:“一‘忙’字,二‘陪笑’字,写玉兄是在女儿分上。壬午季春。”在“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句旁批曰:“玉兄身分本心如此。”19回写袭人回娘家,宝玉去看袭人,晚上待袭人回到贾府时问道:“今日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脂砚于此句下批曰:“若是过[遇]女儿之后没有一段文字,便不是宝玉,亦非《石头记》矣。” 脂批还透露了不少今本《红楼梦》中找不到的情节或人物,其中有些似乎也应归之于《石头记》。如甲戌本第8回写袭人伏侍宝玉睡下,将通灵宝玉摘下用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李嬷嬷来探望,听说宝玉醉了,就悄悄散去。脂砚于此批曰:“交待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庚辰本第17至18回第398页写元妃点了四出戏,其第三出是《邯郸梦》中的《仙缘》,脂砚批曰:“伏甄宝玉送玉。”第23回第518页写宝玉带了两个嬷嬷至穿堂前门,脂砚批曰:“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第52回第1217页写贾母赠给宝玉一件孔雀裘,并说“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脂砚于此批曰:“‘小’字更妙,盖王夫人之末女也。”第76回第1868页写贾母对尤氏说:“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死了已经二年多了。”脂砚于此批曰:“不是弄[算]贾敬,却是弄[算]赦死斯[期]也。”还有少数脂批使人莫名其妙,如甲戌本第25回叔嫂逢五鬼,贾政命人请进了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脂砚批曰:“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甲戌本《楔子》中明明是说法号茫茫大士的和尚大施幻术,将顽石缩成扇坠般大小携至尘世的,此处却云“道因宝玉”,不知何故? 总之,合观石头声明与脂砚批语,大体可以看出《石头记》内容有三大特点:一是以曹家家史为素材,以石头为核心,所记多系真人真事而略有概括;二是自叹身世并为闺阁昭传;三是述儿女真情而不及“风月”。 二、“假作真时真亦假” “假作真的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太虚幻境石牌坊上这副对联是大家所熟知的,但过去红学家们却多从哲学的角度与文艺创作的角度去阐释其意义(这当然是对的),却忽视了其成书过程角度的意义。这其实是真正上了曹雪芹和脂砚斋所谓“烟云模糊”法的大当,而这个“烟云模糊”法却正是大实话产生的效果。脂砚斋在此联下方批曰:“叠用‘真假有无’字,妙!”妙在何处呢?就妙在将《风月宝鉴》中的“假”与《石头记》中的“真”合在了一起,假中有真,真中也有假,叫你分不清那些是实有之事,那些是实无之事。这种“真”与“假”的组合,正好形成“黄金组合”,而其中两个宝玉的组合,又是这种“黄金组合”的集中体现①。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不仅有两个“前身”,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如影随形的后身,这就是甄宝玉。宝玉这个名字,我以为源于《石头记》,因为石头在自述中说得很清楚:顽石思凡,茫茫大士施幻术将它变成扇坠般大小可佩可戴,并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后来甄士隐在梦中从癞头和尚那里看到的“蠢物”又镌着“通灵宝玉”四字。至于在《石头记》中姓什么不得而知,也许就姓石,因为玉蕴于石,这也是顺理成章的。《风月宝鉴》中的这个人物何姓无从考察,但名字中肯定有玉字,因为甲戌本在“赤瑕宫”三字旁有朱批曰:“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两书合成之后,取其名而抛其姓,以真假谐音为其姓之甄贾焉。然为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来敷衍故事,故又将《石头记》中的甄宝玉合写到了贾宝玉身上,甄宝玉只成了贾宝玉的影子,不过为了提醒读者,于关键处虚写而已。又,《风月宝鉴》写北京事,而《石头记》记南京事,这也就是贾家在北而甄家在南的原因。 这个合成过程在前五回中看得最分明。尽管曹雪芹与脂砚斋都力图写得、批得虚无飘渺一些,力图用“烟云模糊”法将读者迷惑过去,却还是留下了许多“破绽”。第1回在交代过贾宝玉的两个前身之后就是甄士隐梦幻识通灵,可是贾宝玉生在北京,为什么让苏州的甄士隐去作这个梦,太虚幻境也设在南方呢?到了第5回又将太虚幻境移到了北方?贾雨村和林黛玉都是《风月宝鉴》中的人物,作者为什么偏偏又将他们生活与出生之地都安排在南方,然后又在第3回让这师徒俩千里迢迢进北京?薛家兄妹也是《风月宝鉴》中人物,为什么也让他们由南而北?贾宝玉与十二钗都生活在北京贾家的大观园内,为什么警幻仙子的册子上却写明“金陵十二钗”?看来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将曹雪芹不熟悉的《石头记》所写的南京搬到曹雪芹所熟悉的《风月宝鉴》所写的北京,将生活在南京的甄宝玉合到生活在北京的贾宝玉身上来。同时为了给这搬家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又杜撰了四大家族原本都是金陵人,金陵仍有其老宅。至于甄贾二宝玉的合成,在第2回里看得最为明显:冷子兴演说的在北京的荣府和贾宝玉,而贾雨村又演说的是贾家老宅南京与甄宝玉,作为两个宝玉合成象征的就是贾雨村的正邪两气各不消让论: ……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先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內,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偶尔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殆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殆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人凶大恶。置之于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娼。…… 红学家们尽可以从哲学的高度将雨村此论说得头头是道,但实际上却是曹雪芹为合成后即《红楼梦》中贾宝玉性格与言行所作的理论阐释。脂砚斋在理论上接受了这一合并,故于贾雨村提到“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与甄宝玉时批曰:“又是一个真正之家,持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但在实际上却对甄家与甄宝玉即《石头记》中之宝玉情有独钟,故又于贾雨村说甄家是富而好礼之家时则又批曰:“只一句便是一篇家传,与子兴口中是两样。”又于贾雨村介绍甄宝玉时批曰:“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甄]宝玉传影。”不唯如此,又每每于宝玉身上发现《石头记》中宝玉的事迹,即不厌其烦地一一指点,前引脂批即可见一斑。 《风月宝鉴》中的宝玉大约是“邪气”太多了,邪到“万目睚眦,百口嘲谤”,至于他如何在绛珠仙子即林黛玉一生眼泪的感召下改邪归正,以达到“戒妄动风月之情”的终极目标,我们已无法猜测。《石头记》中的宝玉在《红楼梦》中大约是用《西江月》二词为其作了写照:“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梁,莫效此儿形状。”脂砚对此二词倍感兴趣。甲戌本眉端批曰:“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健等语。”“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裤膏梁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裤矣。”这话说得很清楚:真正纨裤者笑宝玉还不够纨裤,而能如宝玉一二者也不是真纨裤。然而贾宝玉既然是由两个宝玉合成的,他自然就成为纨裤与纯真的统一体,即正邪两气各不消让的产物,这就使这一形象概括面极广,显得既复杂又鲜明的原因。红学家们发现《红楼梦》中有一个大宝玉、一个小宝玉,并为此争论了几十年而莫衷一是,如果从合成说和正邪说去观察,岂不是迎刃而解了。当宝玉走进大观园这个女儿的国度时,他就成了纯真无邪的多情种子,将儿女之真情发挥到淋漓尽致。当他一旦跨进社会,就与贾琏、贾珍、冯紫英、薛蟠之流胡損,甚至去搞同性恋。单从红楼纪历的角度去排他的年龄时大时小是说明不了问题的,甚至越说越胡涂。比如宝玉入太虚幻境,这时他13岁,从纪历看没有错,是小宝玉。但就是这么个小宝玉,为什么一入上房,看见了《燃藜图》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就不快,喊着要出去,而一走进秦氏闺房,就“觉得眼饧骨软”,连说“这里好”呢?而且梦的是雨云之事,一梦醒来就急着与袭人云雨一番,这像个13岁的小孩么?然而从合成说的角度去观察,这一回是合成的凝聚点,既要表现其在《风月宝鉴》中的一面,又要表现其在《石头记》中的一面,所以就写得迷离恍惚。开始看到“香闺秀阁”中卧一美人,“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还“不知何意”,听到警幻说他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就吓得要死。但后来就依警幻所嘱,“未免有儿女之事”,“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了。所以通部书中宝玉的性情言行,皆不出贾雨村“正邪”说与警幻仙子的“意淫”说。合成起来的宝玉这二形象的概括意义实在是太广太深了。他既代表了时代的诗情,又凝聚着时代的惰性,既展望着未来,又缅怀着过去,终于成了一个既厌恶他的时代,又无力改变这个时代,被时代抛出来的封建末世的多余人。从这一形象塑造的艺术整体来看,无论是石头所写的《石头记》,还是曹雪芹原来所写的《风月宝鉴》,都无法给贾宝玉提供如此广阔的生活空间,因而也无法完成这个形象的艺术创造。 三、爱情故事的错位 史湘云是一位人见人爱的姑娘,她的名士风度常常令人忍俊不禁,然而她的故事细想起来却令人捉摸不定,甚至令人纳闷。 首先是她的出场晚得出奇。作为十二钗正册中的一个重要人物,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提到贾母,脂批就说“因湘云,故及之。”足见她在书中的位置比贾母还重要。到了第5回,十二钗除妙玉之外都齐集贾府了,史湘云还是没有出场,而判词和《红楼梦》曲却将湘云排在第五位,即紧接在薛、林、元春、探春之后。清代就有人认为十二钗次序是以与宝玉关系的亲疏来排的。那么再除去元春和探春这两个亲姊妹,在异姓姊妹中湘云就是第三位了。第三位人物此时尚缺席,不是有点怪吗?第13回可卿出丧写到忠靖侯史鼎夫人来祭时,脂批又说:“史小姐湘云消息也。”可这位姑娘还是未露面。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本来是湘云大显身手的时候,结果还是看不到她的面影。19回袭人自述“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脂批又说:“百忙中补出湘云来,真是七穿八达,得空便入。”但雪芹那支“得空便入”的妙笔,为什么总是用“补”的方法,直到20回才让湘云正式出场呢?对这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艺术处理,我在写《史湘云论》时曾提出了这究竟是有意安排还是无意疏忽的疑问,现在看来都不是,而是另有原因。 那么史湘云一旦出场,曹雪芹该浓墨重彩来为这位姑娘绘形传神了吧?谁知作者却只写了湘云与宝玉、宝钗等人的相见短短几行,然后又掉转笔头去写宝、黛,给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这和黛玉、宝玉、凤姐、宝钗等人出场时的精彩描绘相较,其相差何止霄壤。 《乐中悲》曲云:“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这对湘云的性格是一种定性。然而20回末湘云才进贾府,21回开始就写宝玉用湘云洗剩的水洗脸,接着又写湘云给宝玉梳头: 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去了,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足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来赏玩,不觉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了。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这场面写得多亲呢,然而也令人好生奇怪!若说是两小无猜,似乎已过了那个年龄。若说无儿女私情,为什么袭人“看见这般光景”,后来就对宝钗说:“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见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更奇怪的是,在场的黛玉却当妒不妒,需知黛玉是一见戴金佩物者就自然神经紧张的呀!接着22回湘云指出扮小旦的像林黛玉,宝玉赶忙在旁使眼色。到晚间湘云便与宝玉大闹了一通:“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的湘云,可以容许黛玉用她的生理缺陷咬舌子来开玩笑,却容不得宝玉好心的一个眼色,这不明摆着是妒火中烧么?该妒的黛玉却不妒,不该妒的湘云却妒了,这是为什么? 更为奇怪的是31回的回目“因麒轔伏白首双星”,引起了多少红学家去猜这个哑谜。有人说这“白首双星”“伏”的是张道士与贾母,他们当年曾有过一段风流恋情,后来被拆散了,故张道士拿着雄麒麟,雌麒麟留在史家,后为史湘云所有。然此说未免太离奇了,因除此回外再无任何线索可证,况且“伏”是“伏线”、“伏笔”这意,应是“伏”着后事,焉能去“伏”前事?幸好庚辰本31回回末有脂批曰:“后 原载:《西北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 原载:《西北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