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学网-学术论文、书评、读后感、读书笔记、读书名言、读书文摘!

语文网-语言文学网-读书-中国古典文学、文学评论、书评、读后感、世界名著、读书笔记、名言、文摘-新都网

《红楼梦》的虚化艺术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邸瑞平 参加讨论


     旷古奇才的曹雪芹是善于从我国古代优秀文学传统中汲取积极营养的人。他几乎把几千年文化的精华、各类文学艺术的独到技巧一齐抓在手里,自然、纯熟地融化在他的艺术形象的创造之中。《诗经》、《楚辞》、先秦诸子、《史记》、《汉书》、唐诗宋词、元人杂剧都会在他的笔下发生着奇异的化合作用,化为人、化为景或化为情。比如那撞壁殉情的烈女子司棋,应该说是汉乐府《上邪》精神的发展;贾芸在娘舅家遭到白眼夺门而逃时,会令人想到《战国策》中苏秦那“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的感喟;而李煜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的亡国之痛,也无妨说它已化成林黛玉、贾宝玉中间的绵绵情思。至于“虚化艺术”这朵奇葩则是曹雪芹从我国古典诗歌那里嫁接而成活的又一新品种,是曹雪芹用以反映生活的又一个新手段。我们知道“每一个民族,无论其大小,都有它自己的,只属于它而其它民族所没有的特点、特殊性。”(《马克思主义与民族、殖民地问题》)是的,成熟的文艺,民族的个性特色是鲜明的。生活在中国——这个诗的摇篮里的曹雪芹,从小就在它的怀抱里熏陶出特有的道德情操、审美习惯、艺术风格和艺术手法。历代的诗人、诗作、诗论都对他的作品产生着浸润渗透作用。历代文艺理论家、批评家,又不断对艺术作品提出新的评价,提高着曹雪芹的审美标准。陆机《文赋》的“遗味”说、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的“义生文外”、钟嵘《诗品》的“文已尽而意有余”等,都对“虚化艺术”起着直接或间接的作用。而被人称之为“诗家之总汇,诗道之筌蹄”的司空图的《诗品》,其中许多美学理论诸如“离形得似,庶几斯人”、“浅深聚散,万取一收”以及“近而不浮,远而不尽”(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等,也都一一化入他的《红楼梦》卷帙,我们不难从行文中发现大量如诗画一般的“留白”,堪称“无字处皆其意”(《姜斋诗话》),正因为读者能从“实”笔中理解“虚”,从“显”露处体会“隐”,所以这些“留白”就愈发表现出超越鸿蒙,笼盖宇宙的海量。《西清诗话》评论杜诗《登岳阳楼》说:“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多云梦也。”因为仅仅四十个字的一首诗,客观意蕴却包孕无穷,雄浑阔大之景中,处处弥漫着杜甫那身世家国的忧思及愤慨。吮吸着诗的乳汁而成长起来的曹雪芹竟把这种“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诗意美感移植到小说中来,它的卓绝处是不停留在艺术形象本身给予读者的美感力量上,而是十分重视欣赏者的主观能动作用,让读者以自己不同的思想修养、文化水平、生活经历、兴趣爱好于“虚”处去生发,去补充作家所创造的形象和意境,这种深刻的触发作用,能使作品的艺术生命力生生不已,光景常新,流风余韵,历代不衰,产生出神入化的效果。当然,这一区域并不是任何一个平庸的作家都可以涉足的。曹雪芹所以独到是因为他具备了各种成功的因素,高度的文化修养、深厚的生活基础、艰苦的艺术实践,甚至贫穷潦倒在他生前曾这样痛苦地折磨过他,但毋宁说这是他成功的主要因素之一。他的才能有如雄伟的金字塔,塔基是需要有五万三千八百多平方米做为它的基座的,只有这样,才能下穷泉壤,上接云汉,蓦然爆出,直视万里,山川风物尽收眼底之内。他那艺术家的脚步,永远没有走在圆周上,他不在传统的创作方法上就地踏步,或周而复始地驴推磨,而是驰骋在抛物线上,做放射性的伸张。
    一
    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就是司空图所强调的“离形得似”,也并不是号召作家完全脱离“形”去表现“神”,而是强调作者必须抓住审美对象的精神本质,从而达到形容的极致“神似”。曹雪芹象沙里淘金般地筛选着大量的材料,竭力抛弃那些个别的、非本质的东西,他甚至希望一滴水中所见到的不仅是大海,而且有沙漠、有绿洲、有春和景明、还有皓月千里。以肖像描写为例,他能把形象的最主要特征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的“一”和“十”捕捉住,让读者琢磨出那“千”和“万”来。正因为他头脑中是一个个活着的人物形象,所以落笔时这些对象的所有特征会迅速地重新排列组合,一下子在曹雪芹眼前跳出了那最亮的部分,这极少的具体启示,却留下了极大的回旋空间,甚至有时会令人产生一环扣一环连锁式的想象和联想,我们几乎在文章的每一个转弯处,都看得见作者在前边招手。现在让我们看看他是怎样把晴雯——这个最美的侍儿的肖象写出来的。凤姐说过:“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但她到底模样如何?《红楼梦》里只说她眉眼儿有些象林妹妹,52回写她得知坠儿偷虾须镯时气得“蛾眉倒蹙,凤眼圆睁”,此外有“水蛇腰,削肩膀儿”,“钗鬓松,衫垂带褪”的体态摹状。除此就再也没有静态的描写笔墨了。曹雪芹调动各种艺术手段为创造这一形象服务,对比、烘托,到了他的手中已发展成为多侧面、多层次地反复较量的办法,仿佛让晴雯去参加一场选拔赛,不断淘汰着对方。晴雯碰到的第一个对手就是袭人,从贾芸眼中望去,袭人是“细挑身子,容长脸儿”,她是怡红院中第一号种子,容貌风姿想见不凡。王夫人千方百计抬举她,但也不能不退一步说:“模样虽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晴雯被逐之后,袭人说:“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狂些。”在袭人的眼中晴雯是太美了,美得可怕,必须象宋太祖那样灭了南唐才能放心。小红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长得十分俏丽甜净,“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挽着???儿,容长脸面,细挑身材。”可惜她在怡红院中连递茶递水的差使都没有份儿!偶然一次给宝玉倒了碗茶,还叫秋纹兜脸啐了一口,叫她拿镜子照照配不配递茶递水。小红连秋纹尚且不如,何况晴雯!四儿也算是个清俊的丫头,但王夫人看她虽有几分水秀,“比不上晴雯一半”。那么,标致的演员芳官比晴雯又如何呢?作者一再用工笔刻画她的肖像,“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芳官打扮出来,众人为之目夺,作者简直象舞台上用“追光”一般,让她始终罩在熠熠的光圈里边。只说戴个耳环吧,也是又风流又别致,只见她。右耳根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一边一个,大小相等,左右对衬,那多死板!一边有,一边无;一边大,一边小;一边实,一边虚,参差错落,才能与众不同!芳官虽美,可她还算不得第一等的人物。她和晴雯一齐被逐时,袭人心里思量:这些人里“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这样一轮一轮地淘汰下去,最后才能涌现出冠军晴雯!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俏丫环是作者用诗的语言、五彩的画笔、炽热的感情、心底的哀叹来写的。就是祭她也不能用烟火气味浓重的俗物,而是“群花之蕊、冰鲛之毂、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她那不食嗟来之食,不肯俯仰随人的骨气,光风霁月,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品格;急人之难勇于献身的深情;锋利尖酸令人解渴又解恨的口齿,使她的形象及心灵都闪着不灭的美的光芒。但是描摹她肖像的笔墨究竟是太少了,多少年来这一形象以她独特的强烈的艺术魅力,逼着读者去思考。热爱晴雯的读者,都以自己不同的鉴赏能力进行着再创造:长眉妙目吗,太实;杏眼桃腮吗,太俗;美目盼兮吗,太嗲;秋波流转吗,太骚。曹雪芹并没有满足读者的视觉感官,而是留有大篇幅的创作余地给后人。在作者有限而直接的启示下,把读者引向更广阔、更自由的理解和领悟,从而获得不尽的审美享受。马克思说:“审美享受使人离开平静冷淡的心情。”是的,我们面对晴雯姑娘时,也会出现难以平静的、复杂的心理状态。甚至最好的演员来扮演这一角色,我们看了不仅不会满足,甚至会产生失望的心情。是戏演得不好吗?还是演员的扮相不美?我想都不是,而是因为晴雯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经过了读者的再创造,赋予她以血、以肉、以灵魂。她是每一个读者思想感情的结晶,因此随你怎样写、怎样编,都没有我们心目中的那个美、那个亲。这样一个绝少肖像描写的肖像,反而千姿百态、活灵活现、天长地久、与世共存。
    二
     那末,在景物描写中,是否也存在着这种“虚化艺术”手法呢?读过《红楼梦》的人,似乎每一个人的头脑里都有一座立体的,可供观赏的大观园,可以领略到园中风雨晴晦,朝辉夕阴,春夏秋冬的四时景象。长廊曲洞,方厦圆亭都一一在目,就是几案床榻、锦帘绣幕也似乎可以触摸。其实仔细翻一翻书,就会发现《红楼梦》里景物描写的地方,实在是寥寥无几。曹雪芹绝少从远处的一片丛林,一直写到眼前的一棵小树那样的繁琐笔墨。要知道,我国古代的诗和画以得“意”为高的优秀传统,化入《红楼梦》的景物描写之中时,这一艺术创造的宝贵遗产被充分利用、充分发挥起来,推陈出新又能穷极变化。造型艺术其形象的提炼概括,常有赖于抽象手段,而这种抽象手段,往往最能体现作者的主观感情。曹雪芹每每在观察体验的基础上提炼出最得神的几笔,也就是这几笔反而能达到以少胜多、以偏盖全的妙境,使咫尺之间拓展万里之势。这种写法和杜撰臆造、诡异离奇是绝缘的,它恰恰是在最深厚的现实基础上,才能挑拣得出最有特征性的事物来写,这样就促使读者张开那再创造的彩翼,由此无限风光就一齐拥进《红楼梦》的画幅中来。
     说起来不免遗憾,诗人的数学答卷大概永远不会得满分,因为“一”加“一”本来得“二”, 而在他演算的答数项里,却常常是个未知数。曹雪芹就是这种诗人式的园林工程师,他有时只给我们看到琳宫桂殿的一角,有时透过竹篱花障才能隐约发现那些葱蔚洇润的树木山石。比如写春景,他先从春雨写起,“院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润物细无声”的甘霖正蹑着脚儿,趁着夜晚飘进了大观园,无论谁推开窗户都会感到那种扑面而来的泥土的清香。每一张叶片,每一个花苞都舒展地扬起了头,挺挺地从内向外显示着勃勃的生机。如果雨再大一点,潇湘馆中石子漫成的甬路、藕香榭那走起来“咯吱咯吱”的竹桥,就都隐在一派溟溟之中了,那被春雨洗得湿漉漉、显得色彩更加浓重的雕梁画栋;那被斜风细雨吹过来的梨香院的笛韵和歌声都如闻如见,大观园开始甦醒。刘熙载《艺概》中说:“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曹雪芹那里会局促得眼睛只看到草树?你看微风乍起,春已浮上姑娘们的面颊,黛玉、湘云、宝琴都觉得两腮作痒,姑娘们对春天是最敏感的,于是湘潇馆、蘅芜院等的镜奁里都增添了擦桃花癣的蔷薇硝。桃花、蔷薇,是多么美丽的春天的颜色!女孩儿们开始脱去冬衣,换上了薄薄的春服。满园里环佩谬然,花枝招展。杨柳伴随着春风春雨,不声不响地抽芽爆叶,作者只用了“叶才点碧,丝若垂金”八个字。逶迤而走的柳叶渚边正飞絮蒙蒙,沁芳闸桥畔的桃花、稻香村的杏花、潇湘馆的梨花,都先后地绽开了花蕾。甚至石板缝里,墙角边上都会冒出春天的消息,那里正星星点点地开着紫色、黄色的野花,不卖弄招摇却自得其乐。春天又活跃在莺儿手上,她和蕊官正顺着柳堤走来。长着一双巧手的莺儿正用嫩柳条编着花篮。她一行走,一行编,随路采到茜红、淡粉各色的花都编进这玲珑过梁的小花篮里,它们从翠叶满布中伸出了头。就是整日生活在氍毹毯上的蕊官,也从未用过这样新颖的道具!当然,美的花篮应该送给美人林姑娘,现在她们正踩着如绮芳茵,穿过满架红蔷朝潇湘馆走去。曹雪芹疏疏的几笔,运用了山水画中散点透视的方法,表现出空间的无限延展性,“墨气所射,四表无穷”(《夕堂永日绪论·内篇》)大观园中那“垂柳栏杆尽日风”已吹得人熏熏然充满了醉意。春天又回荡在林姑娘的心里。宝玉刚走到潇湘馆的窗前,就嗅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来,耳内听见细细的一声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真正是恼人天气!坐在床上的黛玉“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宝玉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一向泪珠儿涟涟的黛玉露出了似水的柔情!因此情不自禁的宝玉竟脱口说出了《西厢记》这种“混帐书”中的“混帐话”唐突了林妹妹,春天不正在这一双小儿女的心头萌动着吗!春天是富有魔力的,它想走到哪儿就自管自地走过去,谁也阻挡不了,即使整天一本正经嫌不够,定要“两本正经”的王夫人,她房里的汝窑美人觚中,一定也插满了各色折枝花儿。说不定连那道貌岸然,凭几危坐,拈须读经的政老爷也正面对着一枝春呢! 应该说曹雪芹是最懂得充分解放欣赏者想象力的人,他从不缚住人们思想的翅膀,从不阻挡人们朝更远更深的地方望去。他的写景正如写诗一样能够执“一”而驭“万”,留有不尽的“弦外之音”,“味外之旨”。他仅仅给读者以美的启示,却引起读者对美的不倦的探索。艺术反映生活是有选择的,“犹广出金,如铅出银”(《诗品·洗炼》)曹雪芹只捏住那最有价值的一点点,他笔下所遗,都由读者的审美想象加以贯穿,从而得到更加丰富饱满的表现。作者那深刻、复杂的思想感情的积聚,不仅大大超出了具体形象,而且朝着更深广的方面冲脱出去。
    三
    是的,从相信读者这一角度来说,曹雪芹确实是一个对读者充满信任目光和心地的作者。他从不担心我们会猜不透或看不出,因而事无巨细,一览无余地全部裸露。但又不是听任读者懵然无知,盲人瞎马的乱撞,而是添减藏露恰到好处地显示出事物情节发展的轨迹。以主人公贾宝玉来说,并不是每回书都写到他,但没有写他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他正在那里无故
    寻愁觅恨,甘心情愿地代人受过,替人充役。纱窗风雨黄昏后,难忘新愁与旧愁的怡红公子,望着那大红销金撒花帐的帐顶,辗转反侧不能入梦。那些“小才微善”的女儿们,她们的歌哭欢笑莫不牵动着读者的喜怒哀愁。原来曹雪芹的写情也同样不是在在求显,而是东云出鳞、西云出爪、阳断阴连、明断暗连,就在那些似断还续处,反而令人感到余味曲包,袅袅不绝,具有“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钟嵘《诗品·卷上》)的妙处。
     54回荣国府元宵节的夜宴上,锦绣盈眸,笙歌聒耳,整个花厅满挂各色花灯,窗槅门户一齐摘下,里边是贾府内眷,廊上几席是贾府的爷儿们,可以说上上下下有头有脸的全部齐集于此,一派烈火烹油的畅心满意气象。宝玉要了一壶暖酒从李婶娘斟起,贾母兴致极高地说:“大家倒要干过这杯。”她眼前这个“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还周到”的孙儿,真叫她心满意足极了,她又命宝玉:“你连姐姐妹妹的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接下去作者写道;“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盾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读到这里,人们不禁为林姑娘的举动担心起来,林黛玉啊!林黛玉,你难道没有看见方前左右有那么多双眼睛正追着这时舞台上的主角贾宝玉在转吗?你怎么可以如此疏忽忘情?又怎么可以有这样短暂的迷惘?怎么可以把自己吃的酒杯放
    在宝玉唇边?然后又用这只杯子再继续吃酒?难道还没有结婚,就吃上了交杯盏吗!这一漫不经心,旁若无人,积蓄日久,又突如其来的大胆举动,象电波一样迅速地通向每一个目击者的心里,引起了一连串的人物内心的无声爆炸。骇异、讪笑,鄙夷、婉惜、气愤等等不一而足,就象扳动了总电门,各式各样的灯,呈现出各种不同的色调。首先,凤姐这个慧心妙舌、巧思捷对的人,意慌不择言地说了句和这一情景毫不相干的话:“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 颤,明儿写不的字,拉不的弓。”刚刚宝玉下席来,巴巴的要了一壶暖酒,那里来的冷酒呢?他只能理解为:这是凤姐殷勤关照的一番好意,因此心平气和地解释着:“没有吃冷酒。”接下去凤姐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其实,凤姐倒是第一个接受信号,第一个以最灵敏 的速度反映出看法的人,简直可以说她在下达军事口令:“一,二,三向右看齐!”大家会不丽同地把目光积集在宝玉、黛玉身上。当然,这一切又怎么能瞒得了贾母那双眼睛,要知道宝玉、黛玉、湘云、宝琴这一席就设在贾母的榻边。果然,就在献过元宵,歇了戏以后,当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说书时,贾母多么不失时机地发了那样一通破陈腐旧套的议论!说来可怜,这种在艺术创作上已属于陈旧的老套子,对那些生活在荣宁两府的女儿来说,倒是难得听到的新人新事,甚至会把她们心中那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照得亮起来。但对封建家长来说则不啻洪水猛兽,简直如同教唆、引诱她的儿孙去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曹雪芹安排贾母来发表这样一篇破陈腐旧套的美学理论,是因为她在某些问题上卓有见地,让她来说既符合人物身份、素养,又不会有张冠李戴之嫌。但这种道理为什么非要在今天夜宴上讲?为什么前边又写了宝、黛吃酒的细节?曹雪芹那“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戚蓼生《石头记序》)的神技,在这里又令我们略略窥到了端倪。要知道,尽管贾母对这样老套子很反感,但并不妨碍酒后茶余把女先儿叫来弹唱几句来消闲散闷。那遥远的故事可以帮助她消磨漫长腻味的时光,加点儿糖,来点儿盐,使太平岁月有点味道。她说:“这几年我老了,她们姐儿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旬听听,他们一来,就忙着止住了。”看来她最反感的还不是公式化概念化的问题,她似乎没有必要操这份儿心,哪朝哪代王公子、李小姐的事,根本不关她那根筋痛。但如果这样事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刚刚她亲眼旧睹的一幕是如此利害地冲击着她头脑中的封建伦理道德等正统观念!因此她几乎是带着情绪地讥讽那些“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象个佳人?”这种有感而发,锋利无比的话,那一句没有针对性!这不是朝天放空炮,恰恰是瞄准了目标。因此在歇了戏,上汤,献一元宵这一段时间里,这件事一直沉甸甸地坠在她心里,现在总算找着了可以发挥的题目。对 比黛玉刚进府时,被贾母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的情景已成过去,随着黛玉叛逆性格的发展,她们之间思想上的距离愈拉愈大。痛心的是她亲生女儿贾敏,甚至没有来得及把一个女孩儿家应该怎样做人的道理教给黛玉就去世了。今天黛玉居然当众做出这样有失闺范的举动!她不仅嫌恶,甚至有些恚怒了。但黛玉毕竟是她的亲外孙女儿,她又不得不当着薛姨妈、李婶娘二人说了句堂而皇之的护短撇清的话:“别说那书上那些大家子,如今眼下拿着咱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那样的事。别叫他诌掉了下巴???子罢!”薛李二人心里是明白的,都赶紧打着圆场说:“这正是大家子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有这些杂话叫孩子们听见。”是的,这样的事,谁又好意思把它揭穿呢!王熙凤效斑衣戏彩之后,贾母十分高兴地命宝玉说。“来 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将半杯剩酒吃了,将杯递与丫环,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一个上来。”作者安排绝顶聪明的凤姐再换一个酒杯的细节和前边呼应,不怎么显眼,却十分较真的动作,产生细微又强烈的对照效果,显示凤姐眼里不下沙子,混身的刺儿。那个最担心宝玉声名品行的王夫人,此时此刻的焦虑显然超过了气恼,她在那里忧心烈烈,愀然默坐。此外,姐妹们、爷儿们、丫头媳妇们,他们哪一个不长着一双眼睛?何况这组镜头就拍自这次夜宴的聚光点——贾母的周围!就算他俩从小一处长大,但现在都到提亲的年龄了,那里还可以如此不管不顾的呢!事情的发生,仅仅是一刹那之间,曹雪芹写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几笔之后,立即又恢复了从从容容、自自在在的笔调。他让宝玉将里面在座的人都斟好酒,“复出至廊下,又给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归坐。”这一把由黛玉突然点燃起来的火,立刻转入地下去燃烧,表面上不仅没有大火熊熊,甚至感觉不到任何灼热。曹雪芹这样突起突收的运笔,仿佛象一个闯了祸的孩子,冒了一下头,突然逃出了大家的监视范围一样,表面上没有任何动静了。其实看不见的思想感情却发生着急剧的迅速的接触、撞击、交流、变化,这是何等卓绝的写法!从宝黛爱情的发展这条线来看,他们的关系已从相互试探、猜疑进入到彼此关切、相知的阶段。林黛玉在酒宴上突然爆出了最有光彩,最富形象感染力的细节,实是作者思想中酝酿日久,准备充足,时机已到的必然结果,并不突兀,可以理解。但对贾府上上下下、男女老少来说,对他俩的关系虽早有所觉察,但这一举动却如此突兀,不可理解。特别是贾母,面对这样不知“自爱扩的外孙女儿又该怎么办!林黛玉对宝钗说:“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今天贾母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你看她文章虽作得大,却处处落到了点子上,锋芒毕露,毫不含糊。她正是怀着维护伦理纲常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目的,才表现得思如潮涌,不可遏制。不仅如此,可以说就在这一个晚上,封建礼教和叛逆思想正面对面的狭路相逢。每个人的思想感情,特别是主要人物的思想感情,都带着来自不同营垒的色彩,冲出了字里行间,在纸面上交起手来。这些表面上看来属于家庭琐事,闺阁闲情的笔墨,似乎在轻描淡写,实则在郑重揭示封建势力与反封建势力之间的尖锐矛盾。宝玉、黛玉渴望幸福自由的爱情火花刚刚一闪,就遭到这样一场无情的倾盆大雨!我们深深感到了作者那伟大心灵的哀伤以及对这一历史时期的深思熟虑。写到这里,让我们再回过去翻一翻书看,原来曹雪芹在写情方面也同样具备“虚化”这一艺术特点,那怕感情的潮水在他胸中泛滥成灾,而他却任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饮,他把深刻的认识和缜密的思考,都浓缩提炼成一小撮结晶时才奉献给读者。
    总之,小说的发展史有如一道流水,到了曹雪芹的手中突然烟波浩渺,江面宽阔。那种 从张家说到李家,锅碗瓢盆一一毕现的平面故事,早已被曹雪芹鄙弃。不论多么奇巧的情节,如果只由作者作单纯的介绍叙述,也不会是动人的。因为故事也就是这样一个故事罢了!由于它的内容全部裸露的结果,使它表现得十分浅表,它缺少的是弹性,缺少了令人思索的余地,缺少了囊括和包容的气魄。美国作家海明威说过:“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壮观,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而有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红楼梦》是足以当得起壮观的美誉了。多少年来读者对这座雄伟的冰山,特别是潜在海中那八分之七试图着去探索,不同读者理解的差异甚至到聚讼纷纭的地步。大家仿佛循着各种不同的途径潜入海底去计算这座庞然大物的总体积,敲敲东边,听到了噌吰钟鼓之乐;敲敲西边,听到了窾坎镗鞳之声,众音繁会,万籁齐鸣,“虚化艺术”启迪了读者的创作智慧,使这部书的外延无限伸展。因此把《红楼梦》誉之为包罗万象,我看是不过份的,但它恰恰又不是把古往今来,凭着世上的千奇万怪之事都纤毫毕现一一列举,如果这样,那就没有了伟大的曹雪芹;正因为不是这样,曹雪芹就更加伟大。
    
    原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84年5期
    
    原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84年5期 (责任编辑:admin)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评论
批评
访谈
名家与书
读书指南
文艺
文坛轶事
文化万象
学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