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细节是文艺作品最细小的组成单位,是作用于欣赏者的最基本最实在的审美客体,是真切感人的美感效果的直接来源。曹雪芹以他天才艺术家出神入化的艺术功力,在《红楼梦》里描绘了大量洋溢着蓬勃的艺术生机、具有深刻美学意义的细节,塑造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典型人物形象,凝聚成一幅幅精采绝艳的生动图画,使整部小说荡漾着令人陶醉的艺术魅力,产生了追魂夺魄的美感效果。 一 真实,是艺术的生命,也是细节的生命。现实主义文学巨擘巴尔扎克认为,不能令人相信的细节使作品不会有任何价值,“获得全世界闻名的不朽的成功的秘密在于真实”。[1]有真实的细节,才会产生动人的美感效果,一旦细节失真,令人难于置信,不但引不起美感,还势必破坏艺术整体的真实惑。正是基于此,恩格斯才把“细节的真实,作为现实主义文艺创作的一条重要美学原则加以强调。《红楼梦》细节的美,首先在于它的细节达到了高度逼真准确的艺术境地。 《红楼梦》细节高度逼真准确,关键在于曹雪芹从生活体验出发,写自己所见所感的东西,因而作品的细节具有现实的可能性。他在《红楼梦》里曾经明白宣称,他也有过“锦衣纨裤之时,饮甘餍肥之日”,亲身经受了小说中所写的“离合悲欢,兴衰际遇”,目睹了书中人物的遭际命运。他这部小说,“不过实录其事”,“记述”了当日亲自感受过的“事迹原委”。在创作过程中,他又始终忠实于生活,“追踪蹑迹,不敢 稍加穿凿”。对那些“不近情理”、“胡牵乱扯”、“谋虚逐妄”、“假语妄称”,脱离生活真实,“千部共出一套”才子佳人小说,曹雪芹表示深恶痛绝,严加斥责。 但是,生活的真实并不等于艺术的真实。艺术家必须通过表象的想象活动,对生活现象行筛选、提炼,甚至夸张、虚构,以补充、突出具有特征的细节。曹雪芹在强调“真传”的同时,又指出文艺创作不能照搬生活,“拘拘于”生活的真实,而必须按照艺术的要求,“取其事体情理”。他借香菱的口说;“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竟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他甚至明确地告诉读者,他这部《红楼梦》乃是真假掺半,“将真事隐去”了的“假语村言”。他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加工锤炼出“既能令人相信,又能令人惊奇”[2]的艺术细节。 所以,《红楼梦》里的细节,都有若脂批所说,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极玄极幻”,“以幻作真,以真作幻”,经过了作者的艺术虚构和夸张。它虽然并不一定是生活中实有的现象,看似无理,但“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逼真得很。宝玉被大雨“淋的水鸡似的”,浑身冰凉,他却根本不自知,只顾催龄官去躲雨;他被热汤烫了手,自己倒不觉得,反问玉钏儿烫了那里、痛不痛,傅试家的对此难于理解,就连龄官、玉钏儿也不禁发笑。然而,正是这两个被作者夸张了的艺术细节,把宝玉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的神情意态逼真地表现出来了,更使读者感到情真理真,可信可亲。黛玉看到春残花落,感伤悲叹,认为把花瓣撂进水里,还会流到脏臭 的地方,“仍旧把花糟蹋了”,一定要挖个“花冢”,把花瓣装进绢袋,拿土埋上,方 才干净。它真切地表现了林黛玉孤高自洁、不甘为世俗所污染的心性气质,迸发出这位 洁身自好的少女“未若绵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 沟”的一片真趣真情,给人美不胜收的艺术享受。 《红楼梦》细节高度逼真准确,还表现在它具有性格的可能性和规定性,从一定的人物性格生发出来,符合于人物性格的情理。狄德罗说:“为了存真,哲学家说的话应该符合于事物的本质,诗人只求和他所塑造的性格相符合。”[3]《红楼梦》全书四百多人物,成千上万个细节,属于甲的就只能属于甲,属于乙的也只能属于乙,决不能相互挪移兑换。例如,翠缕和傻大姐,同是小丫头,性格也相近,言行都“傻”。但翠缕是 小姐的随身使唤丫头,“傻”中带俊,天真机趣;傻大姐是新挑上来专作粗活的丫头,“傻”得愚顽,无知无识,完全处于蒙昧状态。曹雪芹把她们的性格把握得分寸准确,为她们安排的细节才那么醋肖逼真。次要人物的细节尚如此精确,主要人物就更不待说了。 《红楼梦》细节的高度逼真准确,也在它符合于特定情境的可能性和规定性。同一个人物,面对着不同的对象,在不同的时间、地点、环境里,会有不同的言行,呈现出不同的神情风貌。《红楼梦》所有的细节,都巧妙地镶嵌在特定的情境里,显示出人物与一定对象、时间、地点、环境的内在联系。 凤姐第一次接见刘姥姥时,有意装腔作势,卖弄雍容华贵。她“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及至抬头见了刘姥姥,“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这些细节,简直把凤姐的矫情假态写活了。但凤姐只有在偶然连了宗的穷亲戚刘姥姥面前,又是头次见面,才可能作出这番表演。在贾母、王夫人等人面前,她会这样吗?不敢!而在赵姨娘和奴才们的面前,她又没有这样作的必要。同时,这又是发生在贾府的架子尚未甚倒,凤姐踌躇满志、权势正盛的境况里。当贾府衰败没落,凤姐的权势消歇,处于各种矛盾斗争的夹缝中,被挤得透不过气的时候,这就将成为不可能的了。所以,凤姐这番装腔作势,是与特定的情境紧契密合,难动难移的。 《红楼梦》细节的高度逼真准确,又在它符合一定的历史条件和平时代精神,具有严格的历史规定性和时代规定性。文艺作品中的典型形象,都“是一定的阶级和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们时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们的动机不是从琐碎的个人欲望中,而正是从他们所处的历史潮流中得来的”[4]。作家从所处的一定历史阶段中提炼出来的细节,必然濡染着鲜明的时代色彩,浸透着阶级的内容。其现实可能性、性格可能性和情境可能性,都会同时显现出历史的可能性。曹雪芹凝大千于毫端,将他那个时代错综复 杂的社会关系和斑驳杂陈的历史面貌,熔铸在特定的性格和情境里,从而使细节获得了 更高的真实。 黛玉从宝玉手里要过《西厢记》,越看越爱,“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词”。但当宝玉忘情地对她吐露心曲,道出“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的时候,黛玉竟“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这些细节,表现了多么鲜明的时代精神面貌。它透示出,重“情”抑“理”的新的思想潮流,正在哺育着一代青年,成为催发他们走向叛逆、追求个性解放的春雨春风。唯其如此,《西厢记》、《牡丹亭》才会令宝、黛如此着魔入迷、心动神摇,打开他们被闭锁的心扉。但是,他们又毕竟还不能超出时代限制,脱尽封建礼教的羁绊。所以黛玉不但不敢公开接受宝玉曲折隐微的爱情表白,并且怒形于色,严词苛责。宝玉也连忙赌咒认错。在这里,人物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呈现出封建末世地主阶级的叛逆者丰富复杂的思想性格特征,打着时代和阶级的印记,因而格外真切感人。曹雪芹大运其鬼斧神工,不仅刻意追求细节的逼真准确,而且把细节营构描绘得新颖独创、鲜明生动,足以唤起读者丰富、连续、新奇、有趣的表象活动。 二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反复强调文艺创作必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别开生面,另立排场”;反对和批判那种“蹈袭前人的套头”,“随人脚踪走去”,毫无新意的“搪塞耳目之文”。他历尽“十年辛苦”,呕心沥血地实践着自己的文艺主张,对艺术细节也总是刻意求新,追求独创,给观赏者留下新颖别致、“换新眼目”的美好印象。 《红楼梦》细节的独创新颖,是由曹雪芹所选择确立的独创新颖的题材、主题所决定的。与“皆蹈一辙”的才子佳人“偷香窃玉暗约私奔”的“风月故事”不同,他写的是封建大家族兴衰存亡的社会大悲剧。这样,他才可能从贵族家庭的日常生活中,从悲剧人物的悲剧命运中,“另出己见,自放手眼”地提炼出“新巧而有真趣”的艺术细节。读刘姥姥二进荣国府那三回,我们会惊服于曹雪芹巧于创新的传神文笔。他从贵族的家宴中,为读者开拓出全新的场景,生发出一连串妙趣横生的细节。你看:刘姥姥伸一双沉甸甸的“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要夹鸽子蛋,“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亲自去检,早有地下的人检了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她按庄稼人“现 成的本色”,答出了“大火烧了毛毛虫”、“一个萝卜一头蒜”、“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的酒令。他看着“黄杨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又惊又喜,吓得讨饶免酒,并自作聪明,误认它为黄松木。她酒醉误闯进怡红院,把画上的人当成真女孩儿,“赶上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她对着穿衣镜里自己的影像,忙喊“亲家母”,并且嘲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子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带了一头。”接着便“扎手舞脚”睡倒在宝玉床上,“鼾齁如雷”,弄得满屋“酒屁臭气”。这些精心设计和提炼的艺术细节,真令人大开眼界,耳目一新。我们读着,先是感到一种捧腹喷饭的愉悦,继又直欲为刘姥姥辛酸泪下,并对贾府的穷奢极欲,愚弄劳动人民的行为生出憎恶之情。 艺术的独创,离不开想象和夸张。曹雪芹认为,只有“放开胆子去做”,“任意纂著”,“大肆妄诞”,方能写出不落俗套的文章。因此,他在营构艺术细节时,也总是驰骋开丰富的想象,“随意所之,信笔而去”,进行大胆的夸张和虚构,敷衍出许多“极玄极幻,荒唐不经”,充满了神话色彩的“奇想奇笔”、“奇语”“奇文”(脂批)。如绛珠仙草下世为人还泪、宝玉神游太虚幻境、贾瑞照“风月宝鉴”等,就都是由作者“幻造”出来的“千古未闻之奇文”(脂批)。由此结撰出来的细节,虽说近似“荒唐”,但读者却皆“喜其新鲜”(脂批)。例如贾瑞照“风月宝鉴”一节,多么虚幻荒唐,但脂批却连称:“奇绝”,“写得奇峭,真好笔墨。”并认为这段描写“有警醒语可以唤醒愦愦”,蕴含着“作者好苦心思”,既有新奇的美学特征,又有警人的美学意义。 艺术的独创,还需要有一种熔古铸今、翻新出奇的艺术功力。曹雪芹除了独自创新外,也向古代作品或民间传说借用某些故事情节,以翻出新的细节。他从上古神话的基础上,衍生出女娲补天剩下未用的一块顽石,“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口吐人言”,要求幻形入世,“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可佩可拿”,由宝玉从娘胎里带入红尘,成了宝玉的“命根子”的故事情节。这些“奇诡险怪之文”(脂批),在小说里起着特殊的作用。在我国古典小说和民间传说里,有多少鬼判锁人魂魄的故事。曹雪芹将它拿来随笔点染一番,便化腐朽为神奇,有了独立的新貌新意。第十六回写秦钟将死,鬼判来锁魂魄。秦钟魂魄百般告求,不肯就去。鬼判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正闹着,宝玉来了。都判官听了,先就吓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点没错了的。”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钟魂放回。对这段细节,脂砚斋曾反复批曰:“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聊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脂批是十分中肯的。曹雪芹尽脱旧胎,孕育出全新的细节,令人读了,都不禁为这段立意新深的“游戏笔墨”破笑解颐,拍节称快。 一位伟大的作家,不但需要有形象思维的丰富想象力,而且需要有刻骨传神的艺术表现力,将它转化为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曹雪芹在这两方面都具有惊人的才能,并兼具诗才画艺,他象作诗一样锤炼字句,象绘画一样传真写照,使表现事物特征的细节描写达到生动鲜明的极境。 曹雪芹往往只用一两句话,就能把人物的音容举止描画得逼真宛肖,既有诗的集中 凝炼,又有画的鲜明艳丽。第二十七回,林黛玉吃了晴雯的闭门羹后,悲泣着回到潇湘馆,独自“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二更多天方才睡了”。寥寥数笔,就把林黛玉孤独悲戚的神态描写得淋漓尽致。就象画图一般,形象突出,色泽鲜明,能产生一种直观感。无怪乎脂批要惊赞曹雪芹深得“画美人秘诀”,“画出《金闺夜坐图》来了”。第八十回,金桂和香菱闲谈。香菱无意间赞起宝钗来。“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子里哧哧两声,拍着掌冷笑”。绘声绘色,几笔就生动地勾勒出了金桂妒悍嫉恨的色相,令人可怖可僧。脂批是:“画出一个悍妇来。”“真真追魂摄魂之笔。” 《红楼梦》的环境景物描写更是如此。如潇湘馆内的千百竿翠竹,曹雪芹就从不同的角度,用诗的语言作了生动的描绘。“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着重染色。曹雪芹工于炼字,以“欲滴”状“青”,“生凉”写“绿”,不但色彩如绘,而且气韵流动。“凤尾森森,吟细细”,摹翠竹秀逸挺拔之形,状泉水浅唱低吟之声。“凤尾”、“龙吟”,以物喻物,精到恰切,各尽其妙:再加“森森”、“细细”叠字摹拟之,更觉声态宛然,可见可闻。“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地下偏于写形,屋内重在写意。都是先作直接描绘,继以衬托渲染,借“苔痕浓淡”显映出“竹影参差”,用“几许生凉”渲瀚出“阴阴翠润”,墨彩兼施,深浅成宜,形意尽出。几个细节,把翠竹的声、色、形、意描绘得极尽其妙,充满诗情画意,既可当诗吟,又能入画图,读之宛若身临其境,遍体生凉。 三 作品细节是艺术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细节美不美,还必须从艺术整体来衡量,看它是否起到了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主题思想、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 前面提到《红楼梦》的细节,具有性格的规定性,那是从真实性的角度说的。《红楼梦》细节性格化的另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是细节充分典型化,表现出人物性格在不同环境、不同阶段的鲜明特征,展示人物性格的发展史。贾宝玉遭笞挞以后,小说为几个人物安排的细节,都不仅保持了他们性格的一致性,而且在更高的程度上实现了他们的性格,标志着他们性格发展的新阶段。且看袭人吧,从“初试云雨情”后,她就自视为“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屋里人”因而“待宝玉更为尽职”。宝玉挨打致伤,袭人是心疼的。因为,失去了宝玉,她当姨娘的希望就将化为泡影。但即便在这时,她也不忘封建卫道士的圣职,对宝玉更多的是抱怨:“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怜中含怨,且深藏着自 私的动机,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将“怎样”。接着,袭人向宝钗说出了宝玉致打的原因, 无意间拉扯上了薛蟠。宝钗为了维护家族的利益,马上为薛蟠辩解,断言宝玉挨打乃“素日不正”,咎由自取,她哥哥说的是“本来的实话”,“不是有心调唆”,“不必怨这个,怨那个”,并威胁袭人不要传出去让贾母王夫人知道。袭人本就跟宝钗声气相投,对宝钗此番冠冕堂皇的话自是心领神会,不仅深悔说话太造次,自觉“羞愧无言”,而且“心内着实感激宝钗”。所以,她随即对王夫人说:“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考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并向王夫人献出了“防未然”、“清君侧”的妙计。因此得到王夫人的特别青睐,被确认为宝玉的“屋里人”, 成了王夫人安在宝玉身边的坐探,身价、地位赫然提高,令她自己也吃惊叫奇起来。从此,袭人便一改“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娇嗔箴宝玉”时的初衷。对“再劝不醒”的宝玉只防不劝,变得心机更加深曲,行踪越发诡秘。这些细节说明,袭人的思想性格,以宝玉挨打为契机,朝固有的方向发展得愈顽劣了。 《红楼梦》繁富多彩的艺术细节,展示了五光十色的社会生活图景,再现出真实的历史风貌和各种错综复杂的现实矛盾斗争,起着深化主题的作用。我们只要回忆一下宝玉挨打的一系列细节,就会惊服于曹雪芹施墨敷彩、铺锦列绣的毫端遒劲,腕底深功。 宝玉悖逆父命,不肯读书上进、走仕途经济的道路,被贾政目为“不肖孽障”,父子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矛盾。这天,宝玉会过贾雨村,听了金钏儿的死讯,又被壬夫人数落了一番,正“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而慢慢的走着”,可巧跟贾政撞了个满怀。贾政本就对他会雨村时的“葳葳蕤蕤”不满,又见了他这副“思欲愁闷气色”,怔忡惶悚情状,更添了三分气。人物的性格神情活灵活现,矛盾冲突立刻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恰在这时,忠顺亲王府长史官上门要琪官来了。这段细节,不但暴露出宝玉“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的叛逆行径,激化了贾政宝玉之间的矛盾,而且带有鲜明的政治色彩,表现了统治阶级内部各个政治集团之间的尖锐斗争。贾政听到传报时的疑惑猜恩、惊慌忙乱,对长史官的陪笑献茶、谨慎恭肃,知道原委后的气急败坏、惊呼“祸及于我”,都是这种祸福难测、荣辱不定的心理反映。长史官那三声咄咄逼人的冷笑,威严冷峻的口气,则透露出统治集团内部暗伏的一派杀机。 贾政送走长史官后,贾环趁父亲盛怒之机,对宝玉谣诼构陷,给宝玉添上了“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的更大罪行。贾政听了贾环的谗言,更是火上浇油“气的面如金纸”,一叠声喝着拿宝玉,立意要将宝玉打死,以免“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也免除自己“上辱先人,下生孽子之罪”。贾环卑鄙猥琐的小人嘴脸,贾政忿怒攻心的形神,都历历如绘。贾府内部争夺继承权的嫡庶斗争和走什么人生道路的斗争交错发展,相互推波助浪,激成了高潮,达到不可调和的程度,表现出深刻的思想内容。 宝玉正被打得气息奄奄,王夫人不顾一切赶来了。她爬在宝玉身上,声泪俱下,无限悲苦痛切。她苦苦向贾政哀求哭诉道:“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她还喊着贾珠的名字,说;“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她要千方百计护着宝玉,就因为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她的地位、权益,都系在宝玉身上。丧失了宝玉,她就将丧失一切。“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王夫人的这种思想感情,有很大的典型意义。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妇女是男性的附庸,传宗接代的工具。如果无育或无子,就会受轻视,甚或被遗弃。即便贵妇人也难免于此。曹雪芹通过对王夫人痛苦悲切的情感世界的揭示,反映的正是这样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 在气头上,贾政为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下狠心要将儿子治死,父子之间的骨肉亲情至乎泯灭了。但当王夫人出来劝阻,并动之以情时,父子之情便又复归炽烈起来。贾政不仅“长叹一声,向椅子上坐了,泪如雨下”,而且“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流露出深沉的无可奈何的痛苦。有了这些细节,贾政的思想性格便有了深度,也更丰满了。他对唯一的嫡子不无爱怜,却又忍心下此毒手,不是能够更鲜明地突出他封建正统者的思想、政治态度,深刻显示父子之间性格冲突的思想、政治内涵吗? 曹雪芹围绕着贾政、宝玉父子之间走什么人生道路的主要矛盾,通过精确细致的细节描绘,既突出了主要人物形象,又不断地深化了主题,把主要矛盾推向了高潮。同时,错综交织进统治集团内部的政治斗争、封建家族内部的嫡庶斗争,展示出封建末世形形色色的人生世相,揭示了许多带有普遍性的重大问题。对这些细节的典型化程度及其艺术价值,是无论给予多么高的评价,都不算过分的。 曹雪芹运用“截法、岔法、突然法”等艺术手段,“惯起波澜”,把日常生活细节经营得异彩纷呈,婉曲有致,若“回风舞雪,倒峡逆波”,“神龙变化”(均脂批),推动故事情节波浪起伏地发展。但同时,它们又都层次井然,前呼后应,互为因果,具有连续性和贯串性,组合成为均衡完整的故事情节。曹雪芹于多样中求整一,这就保证了细节的局部美和整体美。因此,我们读《红楼梦》,都会觉得它的细节是那么丝丝入扣,浑然一气,而又曲折多变,起伏跌宕。作者别开事端,“惯起波澜”,巧作穿插,使细节的安排呈现出种种偶然的机遇,意外的巧合。曹雪芹正是借助这些偶然的现象,推动故事情节一浪高似一浪地发展,构成了复杂曲折的斗争场面,展现出丰富多样的生活色彩。这些看似偶然的细节,内在联系相当紧密,笔断意连,峰断谷连,偶然中透着必然。曹雪芹的艺术经验证明,文艺作品不但不应该排除偶然与巧合,反倒是十分需要它,关键在要为它找到一种胶着力或凝聚点,使其成为故事情节发展必不可少的一个层次,与全局完全相称,融贯紧凑,浑成一体。 综上所述,《红楼梦》的细节,从真实获得艺术生命,由生动新奇的画面产生出感人的美学效果,并通过典型化的途径创造了最高的美学价值。它是通体完美的。曹雪芹创造细节美的这个完整经验,是我们今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价瑰宝。 (作者:湖南郴州师专讲师) 注:[1]《外国文学参考资料》(十九世纪部分)第557页。 [2]菲尔丁:《汤姆·琼斯》卷八第一章,转引自《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一册。 [3]狄德罗:《论戏剧艺术》,转引自《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二册。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343—344页。 原载:《求索》1984年5期 原载:《求索》1984年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