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起鳳是清代爲數不多的能將案頭劇本創作與舞臺演出實際很好結合的戲曲作家,《雲龍會》便是他創作的衆多劇本中的一種,創作年代爲乾隆五十五年(1790)或稍後。關於這本傳奇,向不見諸家著録,故知之者甚少,近年出版的《中國曲學大辭典》中“雲龍會”條也只有“沈起鳳作。存有乾隆抄本。未見,本事不詳”[1]寥寥數語。隨着近年來戲曲界對古典劇目研究一系列項目的啓動,有關研究部門對我國現存的古典劇目進行了大規模的有序盤點,許多不爲人知的珍貴劇本陸續被發現,《雲龍會》便是其中之一。該劇現存乾隆間稿本,半葉十一行,行二十字左右,葉心高寬爲22. 5×17釐米。劇中部分曲詞以朱筆點板,其間不乏删改之處。卷首有沈起鳳在祁昌寓舍撰寫的序言,卷尾附録數頁,介紹劇中主要人物演出要領及服裝穿戴等。從卷端處鈐“如山讀過”白文印記可知,稿本原爲著名戲劇家齊如山舊藏。現藏於中國藝術研究院圖書館。 一 沈起鳳(1741—1802),字桐威,一字桐翽,號薲漁、蓉洲,别署紅心詞客。江蘇吴縣人。少有詩名,作詩出手極快,且好爲奇語。大約在二十歲時,與才女張靈締結連理。張靈字湘人,亦工詩文詞曲。婚後,二人互爲唱和,一時世人比爲趙孟頫、管仲姬。張氏不幸早卒。乾隆三十三年(1768),沈起鳳中舉。在以後的十年裏,他曾五次會試,均落第。科場的不順及妻子的早逝,使沈起鳳在失意之間,“遂托迹青樓,或飾巾褶上氍毹,作戾家生活。其抑鬱不平之氣,悉於曲中吐之”。[2] 乾隆四十四年,沈起鳳應揚州鹽臺全公之聘,客揚州鹽政幕,爲乾隆南巡編寫迎鑾承應戲。四十五年冬,兩淮巡鹽御史伊齡阿奉旨在揚州設立詞曲局,删改古今雜劇傳奇之違礙者,由黄文暘任總校,兼管蘇州織造進呈詞曲。當時兩淮鹽政與蘇州織造的工作是:一面請人編寫新戲,一面設局删改舊曲。所有這些工作,均是爲乾隆南巡作準備。沈起鳳在完成迎鑾大戲的編寫後,從揚州回到蘇州,在蘇州織造全德官署之中審校戲曲。全德也是一位戲曲作家,滿洲戴佳氏,故今稱戴全德,號惕莊主人,瀋陽人。曾宦揚州,任兩淮鹽政史,繼任蘇州織造。撰有《紅牙小譜》,包括《輞川樂事》、《新調思春》雜劇二種。前説,沈起鳳應揚州鹽臺全公之邀,客揚州鹽政幕編迎鑾戲曲。這位“全公”,應是全德。沈起鳳在蘇州織造署中從事的是對劇本的初審工作,經過“篩選”,送到揚州總局。按沈起鳳自己的説法,他當時“奉旨查勘曲譜,所閲傳奇不下七百餘種”。在審讀過程中,他認爲某些傳奇“其間大半癡兒騃女,剿説雷同,否則遁入詭異,竄異耳目,牛鬼蛇神,無理取鬧”。[3]據此,嚴敦易先生便認爲“今日所存之《曲海總目提要》,有若干篇或竟出於沈氏之手筆”。[4]由於乾隆四十五年、四十九年清高宗第五次、第六次南巡時,凡揚州鹽政、蘇杭織造所備迎鑾供御大戲,皆爲沈起鳳手筆,因此,他的名聲逐漸遠播,劇作也“風行於大江南北,梨園子弟登門而求者,踵相接”。[5] 乾隆四十七年,沈起鳳回到故鄉,與好友石韞玉、張青城及五弟沈芷生等七人結碧桃詩社。詩社“每月一會,會之日晨集宵散,不立程課,惟縱談古今事,於經史百家有不能通處,輒相與質疑辨難。晚設肴酒小飲,時時以隸事爲觴政”。[6]可見詩社活動情況之一斑。沈氏之詞集有《紅心詞》、《吹雪詞》。乾隆五十三年(1788)至嘉慶六年(1801),沈起鳳赴安徽,曾任祁門、全椒教諭。這期間,他刊印了自己的筆記小説《諧鐸》,[7]並爲友人左潢所作《蘭桂仙》傳奇正譜。嘉慶七年,沈起鳳以選人客死都門。 沈起鳳一生編寫的劇本不下二十餘種,去世之後,好友石韞玉曾訪求數十年,先得《紅心詞》一卷,交人付梓;復得傳奇四種,石氏又將其付之梨棗,冠名曰《沈薲漁四種曲》(包括《報恩緣》、《才人福》、《文星榜》、《伏虎韜》),得以傳世。這四種傳奇,民國時吴梅將其影印出版,收入《奢摩他室曲叢》,定爲《沈氏四種》,又稱爲《沈薲漁四種曲》,並爲四劇寫了跋語。《報恩緣》述白猿報恩事;《才人福》述才子佳人張幼于、秦曉霞終結良緣事;《文星榜》述王又恭高中狀元並娶碧雲、采蘋、芳芝三女事;《伏虎韜》述馬君俠懲治妒婦事。另外,上海圖書館藏有《幻奇緣》傳奇一部,凡二卷二十六齣,爲梨園改編本。據陸萼庭先生考證,亦爲沈起鳳所作。[8]此劇以北魏時中州興建瑶光寺爲背景,述貧士豐瑞、豐祥兄弟爲夢所苦,在街頭賣窮神、榮華畫,被歹人陷害,幸有義士相救,後赴試高中。沈氏其他劇作,諸如《千金笑》、《泥金帶》、《桐桂緣》、《無雙豔》、《黄金屋》等,均佚。 沈起鳳雖少有才名,但二十八歲中舉之後的五次落第,使他對科舉仕途完全失望,用他自己的話説,就是“吾五薦不售,已不作春明夢想”。[9]他走上了另一條路,即“第一讀書成癖,第二愛花結習,餘事譜新聲”。[10]在其劇作《才人福·募豔》中,沈氏借劇中人物祝允明之口道:“我老祝癡情放誕,無所不爲。擡籮已曾背過,茉莉花也曾買過,蓮花落也曾唱過”云云,這也可説是他此後生活的真實寫照。從《沈薲漁四種曲》所選劇作可以看出,沈起鳳雖放棄了科考,但腦海中的潛意識還是將“洞房花燭,金榜題名”作爲人生的美好理想。他青少年時有些行爲被人認爲是不循禮法,但從另一方面説,又使他十分熟悉市井生活。他在劇作中提倡知恩圖報,對生活中的醜惡現象以及部分陋習表現出極端厭惡,並對此予以鞭撻和諷刺。 二 《雲龍會》(一名《英雄概》)是沈起鳳五十歲以後的作品,此時,他移居安徽祁門已有兩年。劇本卷首自序道: 《千金記》曲譜,寫西楚霸王英勇,略見一斑。而《烏江》一折,英雄氣盡,觀者惜之。庚戌仲夏,保曹大人以《史記》郵寄,命填此劇。始於殺會稽守殷通,終於鉅鹿之戰。而殺冠軍,弒義帝,困垓下,都未之及。非爲毒龍藏尾,蓋欲存英雄面目也。劇中借義帝作起結,用避人窠臼。帳下美人僅見於《虞兮》一歌。腐史不詳其實,姑本《西漢演義》而附會之。至黎繡英一事,見於畹香徐氏《蕉窗叢話》,不知何所依據。即《西漢演義》中亦止載博浪沙奮錐力士姓黎氏,號滄海公,未載其閨閣英雄爲楚宫中賢淑妃也。畹香好搜軼事,或得之稗官野乘中,妄言妄聽,聊爲歌場生色云爾。
吴門沈起鳳記於祁昌寓舍之閑處
從中可知,該傳奇是作者應人之邀而編寫的,起因是當地演出《千金記》後,觀衆對劇中的西楚霸王項羽的“英雄氣盡”,自刎烏江,深感痛惜,於是,“保曹大人”便請沈起鳳重填此劇。劇情以《史記》爲依據,據《西漢演義》而附會,並參照畹香徐氏[11]所録部分稗官野史,在述項羽故事的同時,還穿插了滄海公之女黎繡英義救楚懷王,敷衍出一段愛情故事。最後在項羽夫婦的幫助下,黎繡英終與楚懷王結爲眷屬。全劇二十八齣,計爲:開宗、旅聚、夢授、義訂、殺通、拔山、空投、降馬、渡江、訪增、困魏、迎帝、泣救、閨憶、敗章、中箭、哭訣、巧遘、議攻、探圍、途敍、大戰、謁轅、秘議、宫嘆、庭奏、拒門、奇圓。 吴梅曾稱贊沈氏《文星榜》一劇:“觀其結構,煞費經營,生、旦、淨、丑、外、末諸色,皆分配勞逸,不使偏頗,而用意之深,如入武夷九曲。”[12]其實,作爲編劇行家裏手的沈起鳳,不僅只《文星榜》有這樣的特點,他的大部分劇作,都是很善於調動各行腳色,以活躍場上氣氛,掌握場上節奏的。《雲龍會》也是這樣。 從《史記·項羽本紀》[13](下簡稱《本紀》)中,我們看到的是反抗暴秦的各路英雄的厮殺與秦亡後的楚漢戰爭,鮮有女子穿插其中,更無風花雪月的浪漫故事。只是到《本紀》最後,項羽在四面楚歌聲中,夜飲於帳,與虞姓美人和歌,唱“虞兮虞兮奈若何”云云,若隱若現幾筆帶過了項羽虞姬英雄美人的窮途末路場景。如果僅僅依此安排生旦故事,就顯得比較單調,不易引發觀衆的興趣。爲了將項羽的藝術形象塑造得有血有肉,作者在基本忠於歷史的前提下,從説部筆記中汲取素材,予以剪裁與提煉,並采用移花接木、虚構引申等手法,進行大膽的藝術創造,在刻畫項羽形象的同時,還完成了一對巾幗女英雄虞姬和黎繡英形象的塑造。虞黎二人雖都武藝高强,英勇善戰,但性格各有不同。虞姬是父親的掌上明珠,難免嬌縱。她執意要去降服劣馬,父親明知此舉有生命危險,卻也奈何她不得;黎繡英因父亡命天涯多年,自己獨掌山寨,雖説一切事務均由自己做主,但父訊渺茫,前途未卜,故惆悵之情難免時常縈繞在心。正因如此,她纔對落魄的王孫公子産生憐憫而拔刀相助。也正基於此,她纔“佳人不肯扮團圓,定要旁人做圈套”[14]地來試探楚王孫。正是由於這兩個婦女形象的插入,使場上時常籠罩的緊張戰爭氣氛得以調劑。兩對青年男女不同性格得到充分展示,相映成趣,互爲增輝。 縱觀全劇可知,劇中描述的秦始皇巡幸會稽,項梁叔侄殺會稽守殷通起義,項梁立流落民間的楚懷王孫爲懷王,項羽領兵救鉅鹿,殺蘇角,擒王離,逼涉閑自殺等情節,基本是依照《本紀》的原型塑造的。但同時,作者也不事事拘泥於史書所載,而是留出充分的創作空間,即依照劇情發展的内在邏輯,寫出人物可能作出的一些事情。如寫范增,依《本紀》説,在諸義軍紛紛起事抗秦之時,年届七十的隱士范增終於耐不住寂寞,主動入項梁軍中獻計。劇本則改成了項梁旗鼓山訪賢,向范增求計如何破秦。這樣描述,突出了項梁的禮賢下士和范增的深謀遠慮。戲的最後,演項羽夫婦幫助黎繡英做圈套以試楚君,這件事瞞過衆將,卻瞞不過范增。他認爲“大將軍雖魯莽,斷不作此無理之事,其中必有别情”,從側面寫出了范增的見識確實高人一籌。 劇中精心勾畫的項羽形象,應該説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沈起鳳根據《本紀》項羽被困垓下帳中所歌“力拔山兮氣蓋世”而生發開去,敷衍出《拔山》一齣,即塗山桓楚欲奪會稽郡抗秦,不料被項梁叔侄占先,心中很是不服。項羽決定自己親到塗山收伏桓楚。在諸般器械比試之後,項羽單手舉鼎,又將小山拔卻,以絶對優勢戰勝了桓楚,使之心服口服,情願帶本部人馬歸在項羽麾下。作者之所以將歷史上項羽拔山的虚寫改爲實寫,就是要將項羽的英雄氣概實實在在地展現在觀衆眼前。另外,《本紀》載,項梁命劉邦、項羽攻定陶,未下,便西略地至雝丘,大破秦軍,斬李由,項梁因而輕敵。也就是説,項梁在世時,李由已被項羽所殺。而劇中改成了李由設計引項梁入秦軍埋伏,而後箭射項梁。項羽爲叔父報仇,大戰李由得勝,將李由首級割下爲叔父報仇。作者將秦將李由被殺的事件移後,除要表現項羽對叔父項梁的深厚情感外,還濃墨重彩地反覆渲染他愛恨分明的英雄氣概。 據《本紀》載,項羽後來“自立爲西楚霸王”,並“立諸將爲侯王”,又將他們叔侄親手扶植起來的義帝楚懷王殺掉了。他自負而不聽良言,將亞父范增氣走;他性格暴虐,坑殺數萬降卒,火燒秦宫,失天下人望。但在這部劇中,作者根據項羽的性格特點,將歷史記載的原始材料進行合理剪裁,充分張揚了項羽英雄氣概的一面,而隱匿了他性格殘暴與剛愎自用的另一面,爲的就是要將一個英雄的高大完美形象展現出來。劇本開篇便借項羽之口説出“閑處住英雄,冷落漁樵話”。當時沈起鳳在祁昌的寓所便稱“閑處住”。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對筆下的人物寄予了太多的理想,他正是通過自己所塑造的英雄形象,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和多年未曾實現的抱負。 三 《雲龍會》劇本是一個舞臺演出本。它根據舞臺演出的需要,將許多難認的字旁以同音字注之。如第十齣,“英雄壯志麤”的“麤”字,在右邊注“音初”;第十四齣,“學戴兜鍪”的“鍪”字,在右邊注“音矛”。這樣做,可幫助文化水平有限的藝人們,在場上不至於念錯字。 劇中對部分唱詞附以點板譜,並有詳細的舞臺動作及表演砌末提示。如《哭訣》一齣,在項羽得知叔父中箭,性命危在旦夕後,他“阿喲”大叫一聲,“作搓手揉腿,滿場奔跑介”;待衆軍士將項梁扶上來,項羽“哭跳膝下介”;項梁欲拔箭,項羽“搶上奪住”;項梁拔箭身死,項羽“搶箭在手,拜哭介”。通過這一系列的動作提示,將項羽對叔父的深厚情感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又如《降馬》一齣,開場便提示“場上放煙火,黑龍騰舞上,即下。又變烏騅馬奔跳下”。動用火彩的目的爲突出烏騅馬出世的神秘色彩和烈性。而後項羽在高處看虞姬降馬,“烏騅跑上,貼趕上,伏介。作烏騅滿場踢,貼四面縱跳介”,“貼縱上馬背,跳下,烏騅上前作奔踏勢”。在這緊要關頭,項羽大喝一聲,嚇得“烏騅倒退一步”,項羽從高處跳下,終於降服了烏騅馬。這一系列的動作提示,爲演員表演身段提供了可依據的文本。而觀衆在欣賞演員演技的同時,也領略到之所以要這樣演,就是因爲項虞二人均將降服烈馬的英姿展現給了對方,爲以下二人結合埋下了伏筆。第二十三齣開始,寫項羽得勝回營,舞臺提示以“十二將執刀排立作轅門”,而宣布大開轅門時,十二將便“東西朝外排立”。讀到這些動作提示,當時戲臺上那熱烈的場面歷歷如在眼前。 這部戲的腳色分行很值得注意。據戲中所標腳色,除通行的各行腳色外,還提示以白淨扮桓楚,副小生扮范增和陳餘。白淨亦稱“白面”,因面部塗白粉而得名,在昆劇中此腳色多扮姦臣類人物。而劇中的桓楚,並不是姦臣,卻是一個武藝高强的莽漢。他的戲集中在《拔山》一齣。通過與項羽的比武,由開始的不服氣到心服口服,稱贊項羽“英雄氣概,略見一斑”。自己“情願投順麾下,稍效執鞭墜鐙之勞”,其率真性格躍然眼前。據劇中所示,桓楚的化妝不塗白粉而“開紫面”,這是否能給我們提供這樣的資訊,即乾隆時代的昆劇演出中,“開紫面”的白淨演員多扮演性格直爽又稍帶憨態的人物呢? 另外,該劇在《訪增》一齣提示,“副小生白三髯,道裝,執拂,扮范增上”;在《探圍》一齣又提示,“副小生武裝,扮陳餘”。也就是説,“副小生”在這個戲裏,分别扮演范增和陳餘兩個人物。但“副小生”這一行當似不見於任何一部古典戲曲的文本之中。依劇中提示,僅從范增的裝扮來看,應將其歸爲“外”行,或爲“生行”。挂“白三髯”而扮小生似不合適。而陳餘是武行裝扮。昆曲中“副”(亦稱“二面”)多扮性格陰險狡詐的姦臣、惡吏、訟棍、無行文人等類腳色,范增、陳餘顯然不與此類,姑存疑於此。 沈起鳳生活的時代,昆曲發展的鼎盛期已經過去,但在江南一帶還有相當的觀衆基礎,能爲傳奇正譜按拍的專家不在少數,甚至在一些社會地位卑微的羣體中也不乏這方面的行家。沈起鳳在《諧鐸》中“垂簾論曲”一節裏,便以幽默的口吻記載了吴江徐公子家婢女教訓“小有才學”的同里某生的故事。並講出“分宫立調,是製曲家第一入手處。富貴纏綿,則用黄鍾;感嘆悲慼,則用南吕。一隅三反,諸可類推。否則指冰説炭,縱審音不舛,而對景全乖,製曲者之大病也。其他南曲多連,北曲多斷;南曲有定板,北曲多底板;南曲少襯字,北曲多襯字。選詞定局,自在神明於曲者。若夫五音四呼,收聲歸韻,此歌者之事,而不必求全於作者矣”[15]這樣一套製曲的理論。也正因如此,沈起鳳針對當時“吴下教習明於曲譜者什之九,明於演法者什之一”的現象,從導演的角度出發,對《雲龍會》這個戲的人物理解及大部分齣目的表演方式提出了十分具體的意見。這些意見附在了劇本的末尾。如《義訂》一齣,曾擊秦始皇於博浪沙的滄海公之女黎繡英,巧遇亡命天涯的楚懷王之孫被秦將追趕,繡英殺死秦將,懷王之孫爲表感激之情,出示雙玉玦,各拿其一以爲信物。這段戲,作者認爲不能演作一般的兒女情長,而“須做懷王之孫倉卒中感恩留聘,别無依戀之態,黎繡英要做得兒女英雄,意思一時都有”;在《訪增》一齣,演項梁親顧深山訪賢士,作者告誡演員“以存范增身分,特不可演作諸葛武侯模樣”;《閨憶》一齣,寫黎繡英閨中思念情人,作者强調“幽愁中仍露女英雄面目,不可演作思婦懷人樣子”;《大戰》一齣,寫項羽與秦軍作戰,虞姬、繡英在暗處幫忙,作者認爲這段戲要極力突出項羽的英勇,“虞姬、黎氏不過爲劇中線索,未可喧賓奪主”;戲的末尾,黎繡英要驗證一下她的愛人即懷王位之後,心裏是否還有她的位置,而項羽夫婦也在旁假戲真做地幫她設圈套,非讓這位新君娶假扮的虞姬之妹不可。作者告誡演員這場戲雖屬遊戲,但“項羽是英雄,要做他一味認真;虞姬是女兒,要做他一味弄假。亦不可一副印板”。沈起鳳對劇中人物設置的這些表演要領,體現了他確實是一位案頭和場上均爲内行的戲曲作家,並且是一位導戲高手。該劇卷尾還列出劇中武將的穿關(即穿戴關目,包括服裝及所戴髯口)提示,這爲我們了解當時演出的人物造型情況提供了詳實的資料。 四 《雲龍會》一劇後世是否演出,雖然没有直接的文獻記載可徵,但還是有迹可尋的。該劇除存稿本外,存有清同治十年(1871)懷寧曹氏處德堂改訂本一册,封面分别題爲“英雄概四出(齣)”、“伏虎山六出(齣)”。將這册處德堂改訂本與乾隆稿本相對照,便可發現,處德堂本實爲乾隆稿本的删改本,即將原本二十八齣中的九齣摘出來編爲十齣,有的齣目保留原貌,有的則予以更名。《英雄概》四齣包括拔山、降馬、訪增、會戰(即原稿本第十一齣《困魏》);《伏虎山》六出包括迎帝、泣救、敗章、續戰(即原稿本第十六齣《中箭》)、哭訣、手刃(即原稿本第十七齣《哭訣》的後半部分)。處德堂本對原本的内容改動不是很大,但對具體的唱詞、賓白確有較多的改動,如改换曲牌名,唱詞相應改動,並增加一些表演説明。如對《降馬》一齣的改動,乾隆稿本是戲開場通過虞姬父虞一老之口將虞姬的性格展示出來: 老漢虞一老,年過半百,並無子嗣。荆妻亡後,遺下一女,名曰虞姬。年已及笄,未曾許配。終日使槍輪劍,跑馬彎弓,要做箇不帶(戴)盔的英雄,不嫁那讀死書的騃漢。只是眼前碌碌,那里(裏)尋得出箇對頭。正是:人間難覓奇男子,閨閣空傳女丈夫。[16] 而處德堂本處理爲由虞姬上場直接自報家門説明情況: 奴家虞姬,父親虞一老。居住在這大澤山畔,耕種爲生。母氏早亡,終鮮兄弟。奴雖生長閨閣,壓過鬚眉男兒。終日使槍掄劍,跑馬彎弓,要做箇不代(戴)盔的英雄,不學那讀死書的騃漢。正是:人間難覓奇男子,閨閣空傳女丈夫。[17] 原本因爲是整場的大戲,從全劇的結構布局考慮,爲了突出主要人物項羽,其他人物,包括虞姬的戲就相對較弱一些。而處德堂本演出的是部分折子,爲引起觀衆的興趣,在《降馬》這齣戲中特别增加了虞姬和丫鬟們在園亭騎射的情節,這爲後面虞姬降服劣馬進行了鋪墊,使之不讓鬚眉的巾幗英雄的形象更加突出。 同治十年的“懷寧曹氏”,應是指當時四喜班的生行演員曹春山,處德堂是其堂號。春山父名鳳志,嘉慶間昆曲小生演員;春山堂兄喜林(眉僊),道光間三慶班名小生;春山子曹心泉(或作“曹沁泉”),初爲昆曲演員,曾拜陸炳雲、徐小香爲師學小生,後因嗓敗而改學場面,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場面大家。心泉子二庚,爲著名的京劇丑角演員。曹氏家族世襲梨園行,因此曹家藏有大批的梨園秘本,許多劇本詳注身段、曲譜。從這些劇本卷尾的題記來看,一部分劇本爲清康雍至乾嘉間南方曲家所録,彌足珍貴。這部處德堂本《英雄概》唱詞中也常附有點板譜,而其内容是删去原劇枝蔓,使項羽的戲更加集中突出。這樣删改的目的是便於戲班能在較短的時間内演畢,獲得最佳的觀賞效果。從處德堂本將原稿本内容分爲《英雄概》、《伏虎山》兩部分來推測,是劇或分兩個場次演出,頭日演《英雄概》,次日演《伏虎山》。曹春山所在的四喜班一定演出過此劇。 由於種種原因,《雲龍會》一劇漸漸便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因此多年來一直不爲人所知。現在,《雲龍會》(《英雄概》)劇本的發現,無疑爲研究清中葉劇作家沈起鳳的生平思想和創作技巧增添了一份翔實的資料。 注释: [1]齊森華等《中國曲學大辭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頁518。 [2]吴梅《報恩緣》,《吴梅戲曲論文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頁458。 [3]沈起鳳《蘭桂仙》傳奇跋,清嘉慶八年(1803)藤花書舫刻本。 [4]嚴敦易《左潢傳奇二種》,《元明清戲曲論集》,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年,頁272。 [5]石韞玉《沈氏四種序》,見《沈薲漁四種曲》,清嘉慶刻本。 [6]石韞玉《趙開仲乳初軒詩序》,《獨學廬三稿》,轉引自《清代戲曲家叢考》,上海,學林出版社,1995年,頁158。 [7]《諧鐸》現存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藤華榭刻本,又有伍國慶校點本,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下引均據校點本。 [8]陸萼庭《〈幻奇緣〉傳奇的作者》,《清代戲曲家叢考》,頁368。 [9]沈起鳳《諧鐸》卷一○《祥鴉》,頁366。 [10]沈起鳳《諧鐸》卷九《腦後淫魔》,頁141。 [11]沈起鳳在《諧鐸·筆頭減壽》中曾提到“畹香徐孝廉”及其著作《蕉窗賸話》,這位徐氏或爲沈之同里好友。 [12]吴梅《文星榜》,《吴梅戲曲論文集》,頁461。 [13]《史记》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頁295—339。 [14]《雲龍會·拒門》臺詞。 [15]《諧鐸》,頁26。 [16]見乾隆稿本《雲龍會》,頁18。 [17]見清同治十年(1871)懷寧曹氏處德堂改本《英雄概》,頁4。 附圖一《雲龍會》(《英雄概》)沈起鳳自序 附圖二《雲龍會》(《英雄概》)總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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