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莹 摘 要:南京市博物馆藏元代吉州窑瓷枕,墨书北宋词人周邦彦两首词:【相思引】、【隔浦莲】。在文献记载之外,这方瓷枕作为直观印证,尤其可以补充清真词在民间的传播材料,丰富完善清真词传播史。正视这方瓷枕的考古断代,以科学的逻辑起点为前提,校勘比对瓷枕所书与词集所传:【相思引】所书重复字符分别为“娇眼”、“何事”,意思妥帖且合词韵,释读为“眼眼”、“事事”不合情理;结合内证、外证可知,清真词本为【浣溪沙】,瓷枕所书【相思引】正由它改编而来,二者是源流关系;校释【隔浦莲】,“檐花帘影”或合语境,“水亭小”宜置上片等。两词并列瓷枕,皆与夏日避暑主题有关等。持瓷枕“宋代说”者有主观臆测之嫌,应遵循考古界、文物界公开公认的鉴定结论;而据传本【隔浦莲】推测瓷枕烧造年代,则逻辑颠倒、结论失实。以此为鉴,结合相关器物进行词曲考古学研究时,运用二重证据法等须科学审慎。 关键词:元代 吉州窑 周邦彦 【相思引】 【隔浦莲】 【浣溪沙】 一 问题的提出 从特定角度讲,瓷器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名片。历史上曾涌现众多名窑,吉州窑作为一座民间瓷窑,以生产日用瓷器为主。它兴起于晚唐时期的江西永和镇,五代、北宋发展与南宋的繁盛而延续至元代。吉州窑制瓷艺人创造性地把国画技法移植于器物开光处,绘制精妙的山水、人物、花鸟形象,以黑釉瓷、釉下彩绘瓷最具特色,而瓷枕在瓶、罐等各类器形中独树一帜,可以幽明两用。 南京市博物馆藏有一方吉州窑瓷枕(参见图1),此枕两端绘制橘子、梅花形象,另外相对的两面则在海水纹映衬下,分别绘有清丽雅致的花鸟图案,素材涉及夏日秀木佳果,如折枝枇杷、荷花芙蓉等。在富有艺术匠心的各样花窗装饰之下,随风摇曳的竹枝和清静文雅的梅枝给瓷枕平添无限韵致。更引人注目的是,这方瓷枕开光面墨书两首词篇:【浣溪沙】、【隔浦莲】,经查为北宋著名词人周邦彦所作。这是词作传播的一个特别实例。加之悠悠细腰、姣姣花鸟,整件瓷枕则成为集词、书、画于一器的立体艺术品。 图1 词的传播,以口头传唱和文本传播为主,包括题壁、题画等特色方式。器物上书写诗词曲,历史上长沙窑、磁州窑、吉州窑等各有刻画。这方瓷枕归属什么时代,与通行版本相比这两首词的面貌如何,它们与周邦彦词的传播接受有何关系,这些问题都足以引人深入。在此之前,梁明院的文章《南京博物馆藏宋代吉州窑白釉彩绘瓷枕宋周邦彦词考略》(以下简称“梁文”),涉及到这方瓷枕[1]。仔细研读后发现,无论这方瓷枕的断代问题还是枕上所书周邦彦词的比对考辨,此文都明显存在有悖常理的一些误说,值得商榷推究。这也成为笔者撰文的起因之一。 由于对这方瓷枕缺乏科学系统的全面钩沉,词学界即便注意到它,也往往是以词作附录的方式概述几句,还不免错讹,甚至有误作两方瓷枕者:“一九七四年六月,江宁县出土古瓷枕二,侧面各墨书清真词一首。”[2](P29)基于如此现状,亟需结合考古资料予以细致研究,专文讨论乃成为必要。为揭开枕上周邦彦词的历史真相和嬗变原因,笔者和通行传本比对校勘,深入思考因有所得,期望正本清源,并献力于词曲考古学研究。 二 瓷枕的断代归属 这方吉州窑瓷枕的时代归属,是科学讨论枕上墨书词作的逻辑起点。 最早提及这方瓷枕者,是南京博物馆已故研究员李蔚然。他曾经在1977年发表《南京出土吉州窑瓷枕》一文。文中报告:“1974年6月,南京江宁县江宁公社侨老生产队员在挖粪窖时,在距地表1.5米处发现吉州窑瓷枕一件,并经公社转交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保存。”这是瓷枕的来由。又云:“关于这方瓷枕的年代,根据它的尺寸、造型、画面开光等多方面情况来鉴定,当属于元代吉州窑产品。”[3](P95)经多方鉴定,李蔚然提出“元代说”。 然而,梁文题目所云“宋代吉州窑白釉彩绘瓷枕”,显然是持以“宋代说”;并且全文一例依据“当时人录当时词”,来判别阐释枕上所书周邦彦词。瓷枕断代问题不可小觑,它是深入研究的逻辑起点。细察之下,“宋代说”原非梁文独创。梁文的注释[1]交代很清楚,她不仅知晓李蔚然所发文稿,还见到与这方瓷枕有关的一封书信,确切说是李蔚然给友人朱江的回信(参见图2李蔚然信影)。这封书信是梁文以瓷枕“宋代说”立论的直接渊源。按图索骥,新浪网有题名为“jiangzhu的博客”就是朱江开设,这封信即公布于此①。 图2 朱江在博客中有一则小引,云:“蔚然与退翁(按,朱江自号),同于1980年当选江苏省考古学会首届理事会副理事长,又于1988年经江苏省文物博物高级职务评审委员会评审确认为研究馆员,何其相似乃尔!蔚然身在南京,以六朝与明代考古为己任,一干数十年,成就卓著,盛名于世。惜天年未永,先我而去,使生者吁嘘不已!”可见二人作为同道友情之深。李蔚然信中除去回答明墓石刻问题之外,还述及他近期的考古研究。他在信中言及这件瓷枕:“南京最近出土宋代瓷枕一件,上有墨书词两首,并有墨绘花果,词是左读,比较少见。现将照片及文字说明一份奉上,供兄参考。”笔者推究,李蔚然此处“宋代瓷枕”之说,当初或者是笔误,或者一度曾持“宋代说”。显然,梁文所用原始材料来源于此,所云“宋代吉州窑白釉彩绘瓷枕”的说法也与此有关。关键问题还在于,有信为证,“宋代说”就科学吗? 现在,一方瓷枕,出现两样证词:李蔚然书信(1976年3月)与李蔚然文章(1977年第1期)。从时序看,李蔚然文章发表在后,是仔细鉴定后做出了“元代说”的结论,比之前的私人信件更为可靠。按照认知规则,应以公开发表为准。当然,任何真理都不是绝对的。一旦出现新材料或新证据,而对器物断代提出新见,只要科学合理便可以改正订补。但是,通读梁文,并未发现如此论证,“宋代说”无法行通。梁文开篇所言出土时间是1974年4月,并不合李蔚然文章所记,已失审慎;其注释说李蔚然所发文章是其书信“手稿”,也是不谙文章做出的误说。李蔚然书信、文章在断代归属有差异,岂能合二为一?李蔚然文章并非书信原文,如何称为“手稿”?因此,这方瓷枕应归属为元代,并有幸成为宋词传播载体。至于梁文所说“当时人录当时词,瓷枕所书应为周邦彦原来的词牌及词作,可校正《清真集》中所录这两首词”,其逻辑颠倒也就不言自明。即,梁文首先存在方向性问题,出发点已错。 此外,“元代说”已成考古界、陶瓷界共识。江西省博物馆馆藏一件吉州窑彩绘海涛萱草纹瓷枕。无论器形、装饰纹样,以及开光、彩绘技法、匣钵烧工艺,都与南京江宁县出土的这件吉州窑瓷枕极为相同,研究者正是以这方瓷枕作为标准器而定其为元代器物[4],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撰南京文物志时介绍文物,详细述及这件南京博物馆馆藏瓷枕:“元(1271~1368)。瓷质。长44厘米,宽12厘米。矩形,细腰,呈银锭状。四角削平,中空,其中一头有圆孔。正背两面用褐釉书写宋词《相思引》、《隔浦莲》。另两面饰折枝花果。……”[5](P375)元代,这一具有专业性、学术性的记述,值得参考。 词学界情形如何呢?周邦彦是宋词名家,有关词作的考古文物都会引发相应关注。如,“南京江宁县曾出土一件元代吉州窑瓷枕,枕的两面各墨书一首清真词,其中之一即为这篇《隔浦莲近拍》,从书法和一部分简化字来看,当是出自窑工之手,更可知它是怎样的普遍被人爱赏。”[6](P891)又,“据国内出版的《文物》杂志1977年第一期载:1974年6月,南京江宁县江宁公社侨老生产队出土吉州窑瓷枕一件,上有墨书周邦彦词二首。一首是《相思引》(薄薄纱橱望似空)(《片玉集》作《浣溪沙》),另一首便是这首《隔浦莲》。其文与现存词集所载稍异。如‘金丸落、惊飞鸟’,枕上作‘金丸惊落飞鸟’;‘帘花檐影’,枕上作‘檐花帘影’。据鉴定,该枕为元代产品。究竟何者为准?尚待研究。录以备闻。”[7](P53)不言而喻,词学界遵循考古报告,视瓷枕为元代器物。至于瓷枕所书和词集所传之别,瓷枕所书反映清真词的传播生态,详见下文专论。 综上,针对出土或者传世的古代器物,考古工作的首要环节即解决分朝断代问题。“经鉴定”一语不是戏言。瓷器如无年款、铭文等明确的参数,考古工作者就要依据器形、胎质、纹饰等多方因子综合判定其所属窑口、时代。这就是器物的身份证。在没有确凿的反证之前,我们都应该尊重并认可公开发表的考古发掘简报及鉴定结论。考古界公认这件瓷枕为元代器物,瓷枕是这两首宋词的传播载体。任何人不能凭空以清真词繁盛或吉州窑繁盛而自定为宋代,如果随意标注器物的来源时代,也就无异于为其身份作伪。梁文基于“宋代说”,比对误勘清真词,认为枕上【相思引】是周邦彦原来的词牌,又据传本【隔浦莲】写作背景臆测瓷枕的烧造年代等,这些说法因起点有误而有悖于客观事实,需做条分缕析。 三 词集传本与瓷枕所书之关系 这方吉州窑元代瓷枕,墨书周邦彦的两首词:【相思引】、【隔浦莲】,墨迹清丽婉约,透着洒脱秀气,两端装饰以回字形纹饰,四围墨线勾勒,宛如装裱效果,透出浓郁的艺术气息。首先考述瓷枕所书,按其原有格式描摹如下: 图3 瓷枕所书【相思引】 薄 似 水 来 惺 强 皓 扇 郎 微 ∥ 空 浸 娇 忪 整 腕 掩 何 红 纱 簟 芙 眼 罗 故 酥 事 相 橱 纹 蓉 ∥ 衣 將 胷 ∥ 思 望 如 起 ∥ 抬 紈 羞 ∥ 引 味 面 图4 瓷枕所书【隔浦莲】 新 曲 果 驚 靄 声 沼 破 颠 卧 裏 驚 江 篁 徑 收 落 迷 鬧 水 处 倒 北 吴 觉 表 摇 通 新 飛 岸 骤 亭 簷 綸 窻 山 依 隔 動 深 脆 鳥 草 雨 小 花 巾 清 夢 然 浦 翠 窈 金 濃 蛙 鳴 浮 簾 羽 曉 自 身 蓮 葆 夏 丸 池 萍 影 扇 屏 到 在 困 (一)【相思引】 枕上所书简体版:“薄薄纱橱望似空。簟纹如水浸芙蓉。起来娇眼,娇眼未惺忪。 强整罗衣抬皓腕,故将纨扇掩酥胸。羞郎何事,何事面微红。”作者周邦彥,字美成,号清真居士,是北宋徽宗年间著名词人。精通音律,曾做大晟府提举。其词集通行本中有一首【浣溪沙】:“薄薄纱厨望似空。簟纹如水浸芙蓉。起来娇眼未惺忪。 强整罗衣抬皓腕,更将纨扇掩酥胸。羞郎何事面微红。”两相对比,显然枕上所书【相思引】是把清真词【浣溪沙】上下片的第三句,由七字句添字变为四、五两句。如“起来娇眼未惺忪”易为“起来娇眼,娇眼未惺忪”, 其方法很轻省,即适时重复字眼,枕上所现省略字符正是改编痕迹。下片与之同,词调随之变为【浣溪沙】。而梁文误把枕上的重叠字符认作“眼眼”、“事事”。不但对古文书写的省略符认知有误,而且如此字眼也不合【浣溪沙】词律平仄要求,查检《白香词谱》等即可验明。而梁文又认为,“后人在抄录这首词时,忽略了‘娇眼’与‘何事’下面那两短横重复符号,从而整理辑录《片玉词》(《清真集》)时把《相思引》改成了《浣溪沙》。”如上所考,这方元代瓷枕是在传播北宋清真词,【浣溪沙】、【相思引】两词乃源流关系,梁文则颠倒了先后次序。此外,相关字眼“未”、“更”,也应与传世文本对读比较。瓷枕往往多为工匠书写,错记误写是常见之事,比如东坡写为东波。以“未”为“味”,以“更”为“故”,乃瓷枕误书,读者不必强作解人。梁文释“味”为“咪”,不仅难合其意还不合词律仄声,应以“未”字为是。“起来娇眼、娇眼未惺忪”,是说这位闺阁女子睡起时的娇憨无力、眼睛模糊之状。此处“惺忪”为清醒之意。杨万里《雪后东园午望》“天色轻阴小霁中,昼眠初醒未惺忪”可为辅证。梁文又云枕上“故”比“更”好,此言差矣。结合上下文,此娇女睡眼朦胧,强打精神整理衣衫,又拿纨扇掩映在胸前。“更”具有递进层次,正合乎语意。 可以想见,瓷枕的定制者或者参与者,之所以选中周邦彦的这首【浣溪沙】,因其意蕴美好,与瓷枕所绘相得益彰,出于创新好奇又将词调改编为【相思引】。其间原委略述如下: 首先,以【浣溪沙】描写夏日清景。【浣溪沙】是宋人极为喜爱的词调,有唐宋词“第一调”之誉。关于周邦彦词,有《清真词》、《片玉词》、《周邦彦集》等多种,且历代各样版本甚夥。清真词,被著名的公私书目《宋史艺文志》、《直斋书录解题》、《也是园书目》等著录,其词集有三十六种版本之多,历代词人中实属罕见[8](P93-96)。随着身世变迁,清真词由软媚转向凄婉,更赢得“词中之杜少陵”的称誉。近世以来,以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为首卓显其影响程度。简而言之,汲古阁本《片玉词》十首一组,这首【浣溪沙】处于第四首。罗忼烈《清真集笺注》把六首【浣溪沙】并列,比之上述多出“争挽桐花两鬓垂”、“雨过残红湿未飞”。笔者发现,这四首《浣溪沙》是否写于一时一地,并无明确认定。主题近似,都指向夏日景致。于是,明代《草堂诗余》首先以春夏秋冬分列【浣溪沙】,四首一组的格局基本固定下来;朱孝臧《彊村丛书》影响广泛,把这四首【浣溪沙】置于卷四“夏景”;俞陛云极为爱赏这些【浣溪沙】,他在《宋词赏析》中以为“夏令之绝妙好词。”而元代吉州窑瓷枕之所以选中它,也是有感于妍丽清闲的好滋味,并与枕上同样写夏日清景的【隔浦莲】珠联璧合。 其次,后世唱和印证【浣溪沙】为本词。即通过唱和词顺藤摸瓜,以流定源。清真词以精通音律、描摹细腻、富有情意而见长,作为流行歌曲,清真词受到了空前追捧。据记载,清真词在整个两宋时代统领金曲排行榜,而被歌妓传唱不衰。“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毛幵《樵隐笔录》)当时周邦彦的《兰陵王慢》如同一首离别金曲,被广为传唱。但清真词并非人人能唱的低俗小调,尤其是激越的乐律令其歌唱难度很高。又,吴文英【惜黄花慢】词前小序云:“吴江夜泊,惜别邦人,赵簿携伎侑尊,连唱数阕,皆清真词。”这是南宋末年歌词连唱的一个镜头,由此可见清真词影响之盛。除去应歌,清真词还以编订刊等方式印获得远播。如,周邦彦曾做江苏溧水令,八十余年后南宋强焕宦游此地,因仰慕之情他编订周邦彦词集,并感慨评述云:“思公之词,以发扬其声之不可忘者,而未能及乎暇日从容,式燕嘉宾,歌者在上,果以公之词为首唱,夫然后知邑人爱其词,乃所以不忘其政也……蕲传之有所托,俾人声其歌者,足以知其才之优于为邑。”[9](P178)词篇能够传布后世,离不开厚爱者的辑录之功,汲古阁主人毛晋刊印大型词集《宋六十名家词》,清真词位居其中。 其实,周邦彦之词还受到特别的礼遇爱赏,如杨缵《圈法周美成词》,奉其为填词圭臬;另有一场罕见的大型唱和,是南宋三家词人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对清真集的唱和词。他们号称要遍和清真词,主要是基于精通音律、谨守四声而言,可见清真词的典型化历程[10](P128-131)。这些成为证明【浣溪沙】为本词的间接证据,或曰“他山之石”。以方千里为例。其唱和清真词中同样有一组【浣溪沙】,四首构成联章体。第三首为:“面面虚堂水照空,天然一朵玉芙蓉。千娇百媚语惺忪。 未散娇云轻亸鬓,欲融轻雪乍凝胸。石榴裙钗为谁红。”上下片共五平韵,韵脚字分别为:“空、蓉、忪、胸、红”,与清真【浣溪沙】“薄薄纱橱望似空”全同,不难判定它正是清真词的唱和作品,其余三首与清真词韵脚也一一相合。言之凿凿,这也再度证明瓷枕所书【相思引】后出,【浣溪沙】是为本词。杨泽民、陈允平同样唱和此词,分别为“仙子何年下太空”、“宝镜奁开素月空”,对应韵脚一应俱同。三家词人同为南宋时代清真词集传播的见证者,上述足证清真词本为【浣溪沙】,枕上【相思引】正由它改编而来。 再次,词调【浣溪沙】与【相思引】之间的演变转化,值得细究一番。【相思引】,又名玉交枝、琴调相思引②。清真词中有一首【琴调相思引】“生碧香罗粉兰香”,之前诸本皆无,直到明代吴钞本才现身,学界已对此辑佚。【相思引】四十六字正体,为宋人赵彦端之词:“拂拂轻阴雨麹尘,小亭深幕堕娇云。好花无几,犹是洛阳春。 燕语似知怀旧主,水生只解送行人。可堪诗墨,和泪渍罗巾。”和【浣溪沙】四十六字体【摊破浣溪沙】对比,二者的文字格并无二样。但作为音乐文学,这是两个音律不同的词调。【浣溪沙】巧变为【相思引】,单纯出于文本改编的可能性较小,改编者并未称【摊破浣溪沙】,或是依声填词、选调应歌使然。笔者以为,受应歌影响,流行歌坛与消费者的新声需求息息相关。“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柳永【木兰花慢】)“心记新声缥缈。翻是相思调。”(贺铸【宛溪柳】)于唐宋词传播而言,歌妓是一个重要媒介和推动者。文士填制新词,歌妓或向文士索词,“曾为梅花醉不归,佳人挽袖乞新词。”(朱敦儒【鹧鸪天】)她们也会即席助兴,枕上词由其改编也有可能③。有学者以为,在歌曲依然流行的时代,好事者或者清真词的爱好者做纯文本改编,会如此变化词调[2](P29)。这种简单化分析有其可能,但概率很小。改编者或为歌妓或为词人文士。其余三首【浣溪沙】本身意思还好,但不如这首“薄薄纱橱望似空”改编之后依然流畅有味,字眼和谐有趣,这也是它被瓷枕选中的内在原因吧。 而针对两个词调问题,梁文以瓷枕“宋代说”为前提,认为:“可能的情况是,后人在抄录这首词时,忽略了‘娇眼’与‘何事’下面那两短横重复符号,从而整理辑录《片玉词》(《清真集》)时把《相思引》改成了《浣溪沙》。”我们上文已论省略符号指向,梁文释为“眼眼、事事”有错;梁文持瓷枕“宋代说”,以为词集是照着瓷枕而改,【相思引】遂变成【浣溪沙】,其结果只能是错误的开始导出错误的结论。杨栋老师辑录宋元词曲,也涉及这方瓷枕。因李蔚然公开文章所附瓷枕图片朦胧难辨,一时未能校勘比对词作,误以为枕上所书【相思引】就是【浣溪沙】的谱式,此种背景下遂发出疑问:“致误原因是个谜团,难以解释。”[11]行文至此,“谜团”内幕真相大白。几方对簿于此,尤其是以这方元代瓷枕所书为直观证据,上述错讹和疑问也便迎刃而解。 (二)【隔浦莲】 周邦彦精通音律,曾经创制大量新声,如【兰陵王】、【隔浦莲】、【六丑】等,堪称制曲的高手。枕上【隔浦莲】,即【隔浦莲近拍】,又称【隔浦莲近】、【隔渚莲】,清真词为双调七十三字体,大石调。“近拍”为曲调拍节名称,“近于入破,将起拍也”,为慢快板之间的一种行板[12](P70)。调名来自唐人杂言曲子辞【隔浦莲】,如白居易《隔浦莲》:“隔浦爱红莲,昨日看犹在。夜来风吹落,只得一回采。花开虽有明年期,复愁明年还暂时。”[13](P241)本文例称清真词为【隔浦莲近拍】,通行词集录为: 新篁摇动翠葆。曲径通深窈。夏果收新脆,金丸落、惊飞鸟。浓霭迷岸草。蛙声闹。骤雨鸣池沼。 水亭小。浮萍破处,檐花帘影颠倒。纶巾羽扇,困卧北窗清晓。屏里吴山梦自到。惊觉。依然身在江表。 1、文字校勘与写作背景。“金丸落、惊飞鸟”,枕上书为“金丸惊落飞鸟”。“檐花帘影”处,多家甄别,历来是解析清真词的焦点,堪称一则公案。景宋本、吴钞本、毛刻本、朱刻本等为“帘花檐影”④,汲古阁本、《花庵词选》、《雅词》等作“檐花帘影”,枕上与此同。哪种更恰切呢? 清人陈洵《海绡说词》有论:“自起句至换头第三句,皆惊觉后所见。‘纶巾’、‘困卧’,却用逆序。‘身在江表’,梦到吴山。船且到,风辄引去,仙乎仙乎。周词固善取逆势,此则尤幻者。‘檐花帘影’,从‘萍破处’见。盖晓灯未灭,所以有檐花。风动帘开,所以有帘影。若作帘花檐影,兴趣索然矣。”[14](P4871)对于“檐花帘影”如何胜过“帘花檐影”,极尽揣摩之功,赏析细切、引人信服。 吴则虞先生校点《清真集》,辨析精审亦可参照: 毛注云:“‘帘花檐影’,一作‘檐花帘影’,杜子美诗云‘灯前细雨檐花落’,盖檐前雨映灯光如花尔,或改‘檐前细雨灯花落’,便无致味。周美成用‘檐花’,《苕溪渔隐》病其与本意未合。《花庵词选》作‘帘花檐影’。”案非是。梦窗《解语花》“檐花旧滴”,无逸词“檐花细雨照芳塘”,亦用子美诗意;檐花非雨花也。“檐影摇花”,王娇娘《满庭芳》语,见《词品》。[15](P20) 笔者赞同“檐花帘影”之说。这句词是写檐前花、珠帘影倒入水中之景,故云“颠倒”。《全宋词》作“帘花檐影”,据此应改为“檐花帘影”。如果没有梳理比较版本,仅仅如李蔚然文中随便说“集中作”,或者见于二书《片玉词》、《清真集》,就会混沌不清,无法说明根本问题。 【隔浦莲】的写作时间,学界主要依据词题“中山县圃姑射亭避暑作”以及强焕所做《片玉集序》,认为中山县在溧水东南,“姑射亭”、“萧闲堂”等皆取神仙中事名之,确认是周邦彦做溧水令时填制[16](P48)。即作于北宋元祐八年(1093)至绍圣三年(1096)之间。对此还可稍作补正。道教茅山派发源于茅山,地跨金坛、溧水、溧阳等地,此间道教风气甚浓。周邦彦在这一带仕宦流连,所受浸染可想而知。至于梁文缺乏学理依据,凭空认为“瓷枕烧制的年代,当距这两首词产生的时间不远”、“可能在北宋灭亡(1127年)前后”,无非由其“当时的日用品”、“当时人录当时词”想象所致,在笔者辨正瓷枕“元代说”后,这些所谓的推断并无立足之地。 2、词作结构分片考辨。词句“水亭小”隶属上片抑或下片?枕上所书未明确分片,历代传本持论不一,要真正认识词调【隔浦莲】,这一问题不能回避。 清人万树关心词律,对于【隔浦莲拍】词句平仄及句法予以细细考辨,可谓不厌笔墨。他认为首句六字句,应是三平三仄。“浓霭”句,定格应是平仄平仄仄。言及“水亭小”的归属,他自认应为后段起句,但顾虑历来众说不一,并无定例,于是仍旧系于“池沼”之后。[17](P258-259)其实,万树的犹疑不无道理。历代填制此调者颇多,其间差异讹误也多,词学家对此尤为关注。不仅清真词的诸多版本分属上下片意见抵牾,甚至宋人唱和词也参差不齐,方千里、陈允平的和词把此句分在上片,杨泽民的和词则分属下片。看来,在周邦彦身后不远,这首词的韵律格式就已出现争议。明代毛晋则注云:“时刻或于‘池沼’下分段”,在整理《片玉词》时以“水亭小”为下片起句。[9](P180)即便近世以来,词人学者对此也未形成平议。吴世昌认为:“首二句闲闲叙来,至‘水亭小’而达高峰,亦为上片整段之结束。”[18](P193)和《全宋词》等置“水亭小”于下片的看法有别。这首【隔浦莲近拍】折射一番闲情逸致,开篇处,曲径翠竹生凉意,夏果新收飞鸟惊。一番骤雨过后,池塘水满闹蛙鸣。最亲切,人在一个清凉小亭,浮萍、帘影,动静相宜。此时最妙,没有世俗纷扰,只有闲卧入梦。“屏里吴山梦自到”,诗情兼擅画意,令人沉醉。但,梦醒时分方知人在江南。笔者从“过片”角度考量,上片完结、下片开始处为“过片”,下片开头不同于上片的双调词亦称“换头”。通观全篇,上片以骤雨鸣蛙达到高潮,“水亭小”绾结上下片,连缀骤雨池塘与雨后浮萍,比之至于上片结束处,或更为允当。 此外,如何理解“金丸落、惊飞鸟”?梁文释为因弹射而惊落飞鸟。这种说法难达词意。首先,要明白“金丸”一词多义。《西京杂记》记载韩嫣以金为弹丸[19](P103)。金丸,金弹之意,词中则喻指金色圆通的果实。其次,不仅仅弹丸会吓飞鸟儿,还有一种自然情形也会出现。此处金色的果实,应为枇杷、金桔等江南时令果子。前句描写夏果新脆,熟透的果实落地,惊飞来树上栖息或觅食的鸟儿。如此理解“金丸落、惊飞鸟”,才与语境吻合,也见得韵致。宋人著名的《枇杷绣羽图》恰作这句词的注脚,绣羽鸟目光专注,紧盯着诱人的金色枇杷果。历史上尤以“金丸”代指枇杷果实,如“树繁碧玉叶,柯叠黄金丸”(宋祁《枇杷》);近世国画大家吴昌硕题画诗云:“五月天热换葛衣,家家卢橘黄且肥。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饥空向林间飞。”当然,李时珍曾解释金橘说:“此橘生时青卢色,黄熟则如金,故有金橘、卢橘之名。”(《本草纲目·果二》)而吉州窑瓷枕上便绘有金桔、枇杷等折枝花木(参见图1),也可以说画面、词意实现了完美契合,并与夏日纳凉的瓷枕极为匹配。 四 余论 南宋陈郁《藏一话腴》对周邦彦有一段极为精到的评语,不妨引录于此:“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词为可爱,而能知美成为何如人者,百无一二也。……至于诗歌,自经史中流出,当时以诗名家如晁、张,皆自叹以为不及。”[16](P411)周邦彦不仅以词名家,诗才也很高。在一个流行歌曲的时代,精通音律使他首先以词传世。在文献记载之外,这方瓷枕恰是一个直观印证,尤其可以补充清真词在民间的传播材料,对完善清真词传播史具有独特意义。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围绕这方瓷枕以及枕上所书清真词,引发几方热切关注,可做一桩公案看待。主观臆测或者误执一端,必然会产生与真理相左的看法。惟有秉持可靠证据,采取科学严谨的论证方法,才能切实解决词集传本和瓷枕所书的源流问题,使真相自明,公案自公。 这方吉州窑瓷枕,既凝聚一种洒脱亲切的生活情调,折射出精致天然的文雅气息,又因墨书清真词而进入带有交叉视角的研究视野。王国维先生提出“二重证据法”,扩展了传统的乾嘉考据学,即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20](P247),极大裨益于学术的现代化历程。饶宗颐先生继承补充之,进而提出“五重证据法”,尤其希望加强考古学、民族学和异邦古史等资料的交叉研究。除去吉州窑,宋元时期磁州窑系瓷枕书写诗词曲最为密集典型,这些器物不仅有助于辑补作品之佚,弥补文献记载之不足,还能为研究词曲体制源流提供实物资料,甚或能够直观地反映词调、曲调的传播生态⑤。总之,词曲学研究适时引入治史观念与考古文物,对于开拓学术的新视域意义重大。在上述学术方法论的启迪之下,我们应充分利用古代瓷窑器物所书诗词曲,采取多元交叉视角,科学审慎地运用“二重证据法”等,推动词曲考古、传播的研究进程升级进步。 注 释: ① 新浪网有题名为“jiangzhu的博客”,博客主人即朱江。详见2011年9月21日朱江博客所发文章《南京市博物馆副馆长李蔚然(1976)的信录》。笔者在此不厌繁琐,并附上信件图片,印证二人交往,藉以说明本文引述这封书信的背景。 ② 宋人周紫芝填有此调,《竹坡集》刻为【定风波令】,原有【定风波】本调,此处实为【相思引】,称名有误。参见万树《词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37页。另,贺铸集中有两首【琴调相思引】,体式迥别,《词律》、《词谱》皆不收。因与本文主旨较远,此不赘述。 ③ 如琴操,即席把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改为“阳”字韵,并获苏轼好评。参见吴曾《能改斋词话》卷一六,《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第138页。 ④ 以《彊村丛书》所录为例,朱孝臧校、夏敬观评点《彊村丛书》(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330-1331页。 ⑤ 曲调【落梅风】便是典型实例。详情参见高莹《<落梅风>体制源流论》,《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 参考文献: [1] 梁明院.南京博物馆藏宋代吉州窑白釉彩绘瓷枕宋周邦彦词考略.《文学遗产》(网络版),2011(6). [2] 周邦彦著、罗忼烈笺注.清真词笺注(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 李蔚然.南京出土吉州窑瓷枕.文物,1977(1). [4] 杨后礼.元代吉州窑瓷器介绍.南方文物,1982(3). [5] 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南京文物志·馆藏文物(上).北京:方志出版社,1997. [6] 杨义总主编、刘扬忠主编.唐宋名篇 唐宋词卷.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 [7] 刘逸生主编、刘斯奋选注.周邦彦词选.香港:香港三联书店出版公司,1981. [8] 唐圭璋.宋词四考.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9] 毛晋.宋六十名家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0] 马莎莎.南宋三家和清真词.江西社会科学,2009(1). [11] 杨栋.出土宋元词图文辑考.文学遗产(网络版).2010(3). [12] 王易.词曲史.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 [13] 白居易撰、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卷一二.北京:中华书局,1979. [14] 唐圭璋.词话丛编(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 [15] 周邦彦撰、吴则虞校点.清真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 [16] 周邦彦著,孙虹校注、薛瑞生订补.清真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 [17] 万树.词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18] 吴世昌.词林新话.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19] 刘歆撰、葛洪集,王根林校点.西京杂记.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20] 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三联书店,2009. 作者单位:河北石家庄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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