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醒着的时候,魏民钦是一个讲礼节的人,刷牙不会往池子里呸呸吐水,冲小便要将马桶盖放下来,可打起呼噜,他是一个莽汉,一个猛烈的豪杰,用家乡话,一具空皮胎。 魏民钦的呼噜一年年越发响亮。愁绪多的人,视这呼噜为生活的悲鸣,一个镐锤从幼时便敲击后颈,咄、咄,五十年积累的压力释放。敲了五十年,人早该嵌进脚印里,可魏民钦提腿拔脚都灵便得很,艺术化地深沉生活于他是不合适的。他更喜欢觉得自己是一具空皮胎,解释起来,就像卸下的半个黑色轮胎皮。他更希望自己是一个抖甩、响动的胎皮,敞亮,而不是一个从后颈被锤敲的脊柱。后一个怪瘆人,没处逃啊。胎皮越空越响,“吐隆隆”,“泼哄哄”,拟声词都是家乡话,形容一种动感,要多念两遍去体会。 呼噜打得最响的时候,妻子会失眠。当然,妻子失眠的原因不仅仅是他的呼噜,她天生心重,爱操心,易忧愁。魏民钦与妻子都是62年生人,两人比较,他不见得年轻,却要精神许多。妻子在饭馆忙碌,迎来送往。一天下午,夕照明朗,公园假山顶树丛中一枚落日,红光撒在馆子门面的两层台阶。魏民钦接过妻子从店里递出的一件物什。妻子走得并不快,左右脚接替有一种轻虚,斜着肩,伸出胳膊向前递,像从店里飘出来,飘到台阶上。金红的光斑,妻子身上脸上都惹着红润,却还是那么憔悴,又空又轻。这画面在魏民钦心中留了很久,不只是惹人叹怜,叹怜的情绪不长久,她让他吃惊,熟悉处突现的惊奇才是长久的。他劝她去喝中药。中医院专家门诊,精擅治疗失眠。妻子讲,一到后半夜,后背脖颈开始出汗,头发懵,身子在床上转圈。睡在妻子身边,他知道她并没有在床上以腰为轴旋转。那个恍惚中在床上转圈的是漂浮中一个虚空的妻子。医生开了五副中药,每副分两拨煎煮。第一拨煎的像是从墙皮敲下的石膏,又像贝类的碎片,一点点,在水中流出白汁。第二拨是棕黑的枝枝叶叶,满满一砂罐,水灌入枝隙,冒不出顶。天然气蓝色火焰催出中药浓酽的气味,从厨房推拉门的缝隙,飘进饭厅、客厅、卧室;煮沸后的砂罐边沿翻起棕黄色的波,波泛出白黄的沫子;揭开盖,热气冲眼,一种鼓胀的白色柱状药段开始萎缩,像一种生物,缩去枝隙的角落。服药后,治疗效果尔尔。从药材药汤草本木本的气味与色相中,他获得一种实在。那些棕黑苦涩的药汤流进妻子的身体,会压重她,他期望着她收获沉实、充盈、健康。 大女儿开始在市里工作,魏民钦张罗买一辆车。他常年骑一辆摩托上班,冬季白银风大,腿受不住。他把计划说给女儿,女儿只说没钱。赶上朋友家里办丧事,多年前的同事聚在一起,宴席散了,各自归家。有人问,老魏,你怎么回去。他说,我开车回去。走到自己的摩托跟前,他回头,冲问者笑笑。那一阵,这事总是笼在魏民钦心上。也不是为脸面,拉扯三个儿女,他简朴了一辈子,不会临老反而折腾。他觉得买车不是添什么大物件,只是当下生活的标准配置。他向妻子说起老了关掉馆子,有车可以到处旅游,要常走走转转。妻子说,你开车我不敢坐。没有后话。饭馆两边的商户,趁晴,下午在店门口洗车,水枪冲得车体呲呲响,细流顺街面而下。他去一旁,和车主聊聊,问问这车怎么样,现在什么车型经济。阳光轻而亮,他也挺高兴。秋天,买车的钱已经腾出来,他四处打问一段时间,主意没有定,知识积累却够了。该提上日程。忽然儿子念大学时的学费需要还贷,一下,折进两万四,计划搁下了。空缺补给了三两月,要过年,结清平日合作的肉贩肉钱,又去一块。年过后,气温回升,家里的冰箱老旧了,冬天可以将就,春夏家里要有冰箱,买台新冰箱,又少了一块。后来一个晚上,二女儿打来电话,治病花销,去小一万。他买车的钱只见少,不见多,像是东面西面的嘴,盯着一块肉啃。二女儿治病时没有去医保指定医院,医疗费无法报销,妻子不满意这件事。魏民钦一提买车,妻子就说管你二姑娘去要,不操心,一巴掌打劫去这许多。他当然不可能去问二女儿要。翻过年,大女儿在职考取研究生,学费她自己出,确实也没了闲钱,他找她也说不着。儿子,唉,儿子还是不提吧。天气渐渐热了,魏民钦又动起买车的念头。他打算把一部分保障稳定的钱拿出来,反正家里人都上着班,出了事可以动态补给。他又问起了身边人的意见,什么车型,什么厂家。花钱的事还会不停地来,叽叽喳喳莺莺燕燕涂脂抹粉在时间的后路上等着。他买车的那笔钱还会越来越少。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 点评 作者将生活剥落的碎片照其纹理轻轻凑在一起,露出潮湿又鲜活的生活气息,主人公魏民钦穿行其中,没有大起大落。生活的暴力总是以最平缓的形式展现出来,长河一样,吞噬浮物,将真相压进河底的淤泥里。作者不动声色的笔触正是这篇小说最大的魅力所在。“湿抹布抹一遍,干抹布赶一遍,有东西失去了,有东西新进来。”这是魏民钦的生命状态,亦是这个社会阶层的人们普遍的状态。作者的叙述语言十分考究,凝练而富有跳跃性,短句的使用让文本变得活灵活现。值得多加注意的是,即使生活本身杂乱无章,但短篇小说的谋篇布局却应有其内在统一性,叙述的变形使得本文结构略显散漫。 ——宋阿曼 (宋阿曼,1991年生,西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在读,小说和诗歌见载于《西部》《作品》《诗刊》《山东文学》等刊。) 以往我总能从魏傩的作品的某些“缝隙”里寻找到一个切入点,进而窥到他的意图。但这次的《向上或向下》让我陷入了一个迷宫,我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找到了切入点,可又猛地发现,处处可以切入文本,处处却又阻碍着你理解。魏傩用一种块状的结构陈述着一个人的幻想和他身处的现实世界。在某一刻我觉得,这与我们没有界限。被埋葬的小龙虾、偶然的梦魇、划过围墙的手、木拖把上生出的蘑菇,似乎都是我们的身边事,可魏傩到底在写什么?读者根本无法从这些东西中得到答案。作为同乡,我特别能理解魏傩所用的“空皮胎”这个词。他用他的创造力、用他的勇敢,以一种实验式的小说,给我们塑造了这一具迷惘的行走在大地上的“空皮胎”。他像每一个生活在现实或是幻想中的“空皮胎”,有时抬头、有时低头,背负着沉甸甸的生命之重,一步一步地前行或者后退。 ——祁十木 (祁十木,回族,1995年出生,甘肃临夏人,有作品见于《诗刊》《民族文学》《星星》《作品》《朔方》《西部》《飞天》《青春》《回族文学》《中国诗歌》等刊物。) 主持人:范墩子 若要给短篇小说划定些许气质的话,那魏傩的这篇小说就显得很是素气,这素气,从外在的表现形式与内在的特质上讲,就更是一种雅气了。他旁敲侧击,截取生活的片段,以点接线,以线勾面,粗看起来很散繁,却实际呈现出了一个中年男人本真的生活状态。这样的解构与描写,也就真正进入了对庸常生活的探寻,对人的生命状态的思考,对一名九零后作家而言,这确实难能可贵,因而,我觉得这篇小说是有不小的抱负的。 范墩子:1992年生,陕西永寿人。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西北大学作家班学员。在《西部》《朔方》《作品》等期刊发表小说近30万字。现居陕西杨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