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音乐对现实的拟像 《小夜曲》中的每一篇故事都设定在令人感到熟悉的异域背景下,通过全球共通的景象和声音,地方性的异域特色在得到展现的同时也归于湮灭。对美国流行音乐的借用和展示为《小夜曲》营造了显著的异域氛围,尤其是在第一和第五篇故事中。“伤心情歌手”和“大提琴手”的叙述者都提到了他们作为咖啡厅乐手时在露天广场反复演奏美国电影《教父》的主题曲的场景。“伤心情歌手”中的雅内克回忆起前一年夏天,他在圣马可广场上奔走于各个乐队之间,并在一个下午演奏了九遍《教父》。“大提琴手”的开头则是主人公陈述“这是午饭后我们第三次演奏《教父》了”(Ishiguro 189)。 《教父》主旋律的反复重现具有特殊的现实意义。好比一首曲子的副歌,这段旋律使最后一篇故事与第一篇遥相呼应。音乐使人联想起电影《教父》,并将游客从露天广场带到表现黑手党的美国电影世界,随后将他们带到这些虚构角色的故土意大利,最后又回到意大利的露天广场。这段旋律在两个不同的背景中得以展现,通过勾起人们对虚拟的美国电影世界的回忆,强调了《小夜曲》的虚构背景是意大利,并营造出一种原本与其并无联系的地域氛围。《教父》主旋律在意大利露天广场的流行,凸显了一种虚拟和现实的融合,而这种融合表明游客的实地旅行受到了虚拟的干预:即通过媒体的形象和声音干预旅行体验。这种情况,与让·鲍德里亚的拟像理论(Simulacrum)是吻合的:即对现实进行模拟或者补充的意象,常常取代并颠覆这个现实。③“伤心情歌手”和“小提琴手”中广场上的游客们,依赖表现意大利风情的美国媒体来认识和理解所他们游览的意大利。 《教父》的主旋律由来自不同国家的流动音乐家演奏,给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带来视听享受,造成了一种全球共通的、或者说集体性想象的联想。伤感的旋律和电影中残忍的情节,与意大利广场上欢快的气氛形成了对比。这首曲子虽然意在营建出一个国际性的旅游景点常见的氛围,事实上却使意大利人对他们的祖国产生陌生感,因为它引起的关于《教父》这部小说或者电影的记忆,与现实中的意大利并无多大关联。通过反复演奏这首风靡国际的曲子,“伤心情歌手”和“小提琴手”中的咖啡厅乐手们为游客们创造了一种错觉,将他们在意大利的所见所闻错误地对应于《教父》中的场景。 《教父》的主旋律与《小夜曲》中频繁提及的其他美国流行音乐一道构成了一种极富相似性的和谐状态,并形成了各个国家共享的文化参照的来源,在一个高度异质化的社会中,个体间的共同点十分稀少,美国流行文化因其传播的国际性和接触的便利性而成为最显著的一项。《美国歌曲大全》是《小夜曲》中反复暗示的美国流行文化的源头之一;它包含了从20世纪二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期间在百老汇剧场、音乐剧场以及好莱坞音乐电影中的歌曲。《小夜曲》中的人物演奏、聆听、谈论的歌曲基本都出自这本歌曲大全。好莱坞明星们的奇闻异事以及反复被提及的百老汇音乐,即刻让人联想到媒体传播的美国形象:卡朋特、德·尼罗、梅格·瑞恩、马龙·白兰度、切特·贝克、法兰克·辛纳屈及艾拉·菲兹杰拉德等明星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小夜曲》的人物谈话中。小说中的角色们很可能是从小报和娱乐新闻中得知这些名人生活的细枝末节,把他们视作自己的熟人或亲友,感到自己有权利评价他们的得失对错。“伤心情歌手”中托尼·加德纳与雅内克的谈话,以及“小夜曲”中琳迪与斯蒂夫的对话都恰好表明了这一点。对美国明星和美国流行歌曲的评头论足,构成了不同性别、年龄、国籍的个体互相交流的共同基础。 石黑一雄在小说中把音乐作为对现实拟像的媒介,揭示了现实世界的人们缺乏真实的联系和交流的处境。尽管不断加快的全球化的发展步伐使得人们有了更多获取交流的渠道,但他们所拥有的记忆和常识却越来越匮乏。通过展现音乐对现实的干扰和产生的同质化后果,石黑一雄表达了他对语言和文化可能面临的同质化危机的担忧,这也是许多使用英语这一全球共通的语言进行创作的作家的共同困境。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谈到,“小说的形式是无限制的自由。小说在其历史上却未能享用它。它错过了这一自由。它留下了许多为开发的形式上的自由”(81)。他还明确指出,从音乐的角度去理解小说具有不同寻常的价值。音乐与小说的融合,是现代小说形式得以革新和艺术性得以发展的一种重要的催化剂。小说和音乐这两种媒介的碰撞和结合,可以使作者“在看似无法兼容的事物之间找到神秘的联系,从而更加完整地吸收迎面而来的各种人生经历”(Woolf,Letter to a Young Poet 191)。这是伍尔芙所倡导的作家的使命,也是石黑一雄对此所做的隔时空回应。石黑一雄小说中的“音乐化”书写,使我们得以从全新的角度去洞见他笔下所呈现的生存的压力、文化的冲突、价值的失落和心灵的困境。对于读者来说,当小说中音乐的意象和音乐的指涉被捕捉和理解之际,正是文本的另一扇窗户被打开之时,由此所能窥见的风景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