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内主题的“音乐化”呈现 将音乐引入文学作品最明显的可能性,“是对文本内主题进行音乐化的讲述或者呈现,它既可以出现在小说的故事层面(比如讨论、描述、聆听音乐或者由小说人物进行音乐表演、创作),也可以出现在小说的话语层面(即由叙述者谈论音乐本身)”(沃尔夫 92)。这两种主题性的音乐化呈现在石黑一雄的几部主要长篇小说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石黑一雄利用音乐这一反复出现的意象,表达人类在面临历史转折和精神创伤时的渴望与恐惧交织的幻景。由于音乐的主要发展线索之一是情绪变化,因此对音乐的借用有利于揭示文学作品中人物的情绪发展和内心世界。此外,音乐以特定的动机和象征,代表着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从而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对主题采用音乐化的讲述方式,使文本得以暂时隐身于音乐身后、却同时具有隐藏和暴露难以言喻的真相的功能,使文本具有了音乐对主题阐释的暗示性和联想性,从而获得更加深远的意义。 《远山淡影》中的女主人公悦子在原子弹袭击摧毁她的生活之前,是一名小有成就的小提琴手。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沉浸于悲痛中的她仍会在深夜拉琴,但她结婚之后就放弃了这一习惯,因为丈夫二郎不愿她再拉琴。音乐既标志着她从前的声誉,也突出了她在战后的深深绝望。音乐是她希望两个女儿景子和妮基继承的遗产,但女儿们都不愿接受这种馈赠。正是因为悦子在音乐上的造诣,才使得她以类似于歌剧《蝴蝶夫人》的故事主线,去讲述朋友佐知子和其情人弗兰克的经历。在《远山淡影》中,音乐作为一个暗喻,揭示了悦子曾经梦想成为的自己和现实中的自己之间的分界。 《别让我走》中的音乐元素同样被用来揭示人物的梦想和绝望。小说标题来自于虚构的音乐专辑《天黑后的歌》中的一首歌曲名,由同样是虚构的歌手朱迪·布里奇沃特演唱。凯茜非常喜欢这盘录音带,尤其着迷于《别让我走》这首歌的节奏和歌词。从录音带的封面图案,到歌曲的歌词,再到录音带的神秘消失,她带着怀念之情对这盘录音带作了几乎长达十页的叙述。在小说接近结尾处,凯茜质问夫人(黑尔舍姆从前的监护人),为何在多年前看到凯茜怀抱着假想的孩子,随着《别让我走》的旋律翩翩起舞时会流下眼泪。夫人回答说,当时她看到凯茜紧紧地抱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时,为她感到深深的悲伤。《别让我走》的标题和歌词揭示了凯茜渴望拥有的生活,以及她必须面对的命运。对这首歌的反复提及,暗示了她的叙述中回避的部分:“克隆人”对近在咫尺的死亡的恐惧以及他们对人类卑劣行径的控诉。 《浮世画家》的主题是个人遭受政治环境挤压的精神困境和情绪变化,而音乐正是触发这一变化过程的媒介。主人公小野是一位知名画家,他看到“平山男孩”遭到大家无情的嘲弄,因为这个男孩在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后仍然为军国主义大唱赞歌;而在战前,当他引吭高歌同样的歌曲时,却得到大家的鼓励和赞赏。“平山男孩”被众人所抛弃的命运,让小野深感同情和不安。同时,这样的同情也是自省式的,因为与“平山男孩”高唱军国主义歌曲一样,小野在战前用自己创作的绘画作品为日本军国主义效力,曾经大受政府褒奖,而如今却备受民众的谴责。“平山男孩”的处境变化,与小野的人生起伏相互呼应,小说借此对个人价值与政治环境之间的关系发出了引人深思的质问。 在《无可慰藉》中,音乐元素更是占到很大篇幅,并且将多个原本没有直接关系的故事线索连结到一起。瑞德是一名著名的钢琴家,他到访的城市正处于一场音乐欣赏水准下降的危机中。城市中的权威人士认为,一场好的音乐会能够拯救他们当前的困境。瑞德在城里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是音乐家或(自诩的)音乐爱好者;而这些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似乎都源于和音乐相关的事件。众所周知,音乐家在演奏音乐作品时,往往不断地重复前奏,并在结尾的时候以重复乐曲开始时的旋律而告终,这种音乐结构在《无可慰藉》的叙事中得到了体现。小说在无限的循环结构中发展,每一个循环都最终回到瑞德离开它时的那个点,整部小说的结尾的场景,也正是他的行程开始时的僵局。在瑞德的旅行结束时,城市的危机仍未得到解决,他的家庭关系毫无改善,他自己也没有得到丝毫慰藉。正如迈克尔·伍德指出,音乐在《无可慰藉》中传达了矛盾的信息:“音乐是你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方式;也同样是你的这种证明自身价值的企图落空的原因”(Wood 175)。对知名钢琴家瑞德而言,音乐既支撑了他的希望,也表达了他的失望。《无可慰藉》展现的是在超越现实的幻景中人的理性的丧失。在延展的事件和变形的空间中,小说以音乐为线索,将经验的现实和心理的现实并置在一起,揭示了梦想和梦魇,希望和痛苦,以及回忆和想象之间的冲突和差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