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首黑色十四行“苦到极致”(167)承继上一首的主题,继续倾诉诗人在炼狱里遭受精神折磨和灵魂涤罪的痛苦。诗人在诗歌第一行就发出了“苦到极致,不会再有。翻过了悲伤的顶峰”(167)的呼喊,仿佛发自炼狱深处的心灵呐喊。在翻过悲伤的顶峰之前,他已经遭受过更多痛苦,忍耐过苦痛,遭受过更猛烈的折磨。在这一系列折磨之后,他向上帝诘问:“安慰者啊,在哪里,哪里才是你的慰藉?/玛利亚啊,我们的圣母,哪里才是你的解脱?”可以说,这里的诘问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启迪”。诗人很清楚,这样的启迪与他作为耶稣会士、尤其是天主教神父所应该坚守的“意志相反”(263),但他还是止不住要向上帝发问,因为他实在是太过痛苦:“我的哭喊堆积”,就像“畜群云集”,“尘世的悲痛”都“挤成一团巨大、厚重的”“愁苦”,“在古老铁砧下扭曲、呻吟——”。在这样的痛苦煎熬中,诗人面对着进退两难的纠结:一边是“复仇女神尖叫道‘不要/拖延了。让我堕落吧:我必须迅速了结’”,一边是“愁绪有山一样厚”,因为“堕落的悬崖/恐惧,陡峭,无人可测”。“谁也决不会在那里坚守。我们那一点耐心/也难以应对悬崖峭壁。”如果选择堕落,就要从炼狱之山上掉下悬崖峭壁,掉入地狱;如果坚守在炼狱,就还要在愁苦中继续煎熬。在纠结中煎熬的诗人最后只能像李尔王那样在暴风雨中跪倒在地,祈求老天的宽恕与慰藉,或者像哈姆莱特那样纠结于“活着,还是不活”的两难。 即使是“苦到极致”,即使是认识到“死亡才是生命的终结,入眠才是白日的终点”,诗人也并没有选择“堕落”,没有选择“绝望”这“腐朽的慰藉”,而是要坚守在心灵的炼狱里接受煎熬。第四首黑色十四行“腐朽的慰藉”(168)就表明了诗人拒绝“绝望”“慰藉”、直面炼狱的断然态度。诗歌开篇第一行就明确无误地发出了几乎是铿锵的声调:“不,我不要,不要享受绝望,你这腐朽的慰藉”;诗人在这里连续用了三个“不”来加强语气,决然绝然的态度昭然若揭。诗人知道,绝望或者说放弃也许是人逃避痛苦的最后解脱,但他却拒绝这“腐朽的慰藉”,“却不再哭喊”,也“不会选择不活着”,而是“希望白天到来”。即使“白昼多么可怕”,即使白昼“用你岩石般的右脚践踏世界”,即使它“用狮子的利爪撕扯我”,即使它“用黑暗吞噬的眼睛扫视我受伤的筋骨”,即使它“搅动起/暴风雨此起彼伏,淹没我”,“我”也不会想到“逃离”。“为什么啊?”为什么宁愿在炼狱中煎熬和折磨也不愿意逃离?诗人用一连串的比喻暗示了自己浴火重生的心路历程:“我的谷壳飞离;我的米粒留下,晶莹剔透。”诗人心灵的涅槃就像是稻谷脱粒一样,谷壳糠秕被剔除吹落,剩下的是晶莹剔透的米粒。这里的谷壳隐喻的应该是尘世的俗念,这里的米粒暗指的应是坚守的信仰。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坚守,对上帝的相信,才能做到“看我的心灵不再煎熬,不再缠绕,/而是积攥起力量,拾起欢乐,我要欢笑,我要欢呼”。但是,坚守并非盲信,并非跟风,保持独立思考同时受到维多利亚时代怀疑主义影响的诗人,仍然在上帝和自我之间反复徘徊,“卑微的我沉没在黑暗中与上帝(我的主!)苦苦挣扎”。 “在黑暗中与上帝(我的主!)苦苦挣扎”的“我”靠什么来支撑?靠信仰?靠意志?靠忍耐?黑色十四行的第五首就是来回答这一问题:忍耐是什么,如何践行忍耐。诗人开宗明义:“忍耐——困难的事情。”(170)忍耐的困难在什么地方?诗人告诉读者:“忍耐之难在于祈祷,/忍耐之难在于承诺!”祈祷是每天每时的功课,为信众祈祷,为亲人祈祷,为同胞祈祷,为祖国祈祷,不一而足。换言之,祈祷之难就难在坚持,难在寂寞,难在平淡。承诺是对上帝的承诺,是对天主教教义的承诺,是对信众的承诺,也是对内心的承诺。正因为忍耐要经受欲望的纷扰攻击,“要践行忍耐就得/要搏斗,要受伤”;因为忍耐要节制功利之心,就“乏味了时光,乏味了职业”;因为忍耐是对上帝和教职的承诺,就会“劳无所获,人生坎坷颠簸,都只得顺从”。所以,“宝贵的忍耐就根植于这些,离开了这些,/没有忍耐”。诗人进一步认为:“忍耐是自然之心常青藤,掩盖了/我们以往功利破碎的废墟。忍耐的阳光/整天温暖着紫眸般、似海洋清澈的绿叶。”有了忍耐,“我们听得见心灵在煎熬着自己:它折磨得/我们的心灵伤痕累累”。有了忍耐,“我们叛逆的意志/挑战上帝,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屈服于他”。即使是因为自己叛逆的意志曾经挑战上帝的权威和教义,最后还是“屈服”于上帝。经过了这么多的煎熬,经过了这么多这么长时间的忍耐,诗人终于明白:“我们知道忍耐从哪里来”,原来上帝“就是忍耐。忍耐填满了/他卷曲的发髻”。上帝就是忍耐的化身。经历了“搏斗”、“受伤”,经历了“坎坷颠簸”,经历了“心灵的煎熬”和“伤痕累累”,诗人还是回到了上帝身边。 在最后一首“我之心”(170)中,诗人写道:“我”知道,只有丢掉自我,放逐思想,让快乐合着上帝之所知成长,才能得到真正的慰藉;在上帝的阳光中,前程将是一片美好。经历了困惑与彷徨,还是回到了上帝那里。 从“我的命运就像是陌路人”到“我之心”,诗人走过了从炼狱到天堂的精神苦旅,这期间经历了疏离、孤独、苦痛、煎熬、迷惑、怀疑、坚守、升华的过程。这样的过程既是一个普通基督教徒从皈依上帝到履行天职或践行教义到心灵净化所通常经历的,具有一般性和普遍性,同时又因为霍普金斯作为处于急剧变化的维多利亚时代改宗的天主教耶稣会士而有着独特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具有明显的时代性和特殊性。 黑色十四行是时代思潮在诗人精神世界的投影。有批评家指出,“对一个时代文学的准确理解在或大或小程度上依赖于对其历史背景语境的理解(Altick 1973:IX)”,对一个作家的理解也是如此。霍普金斯出生、成长并终身生活于维多利亚时代,无疑是这一时代的产物,在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上深受这一时期思想潮流的影响。对他影响更大的主要有两种思潮。其一是马修·阿诺德提倡的新人文主义思想。阿诺德作为那个时代主流思想和风尚的旗帜,提出了一系列引领时尚、坚定信仰、疗救时弊、整饬风俗的原则、策略、措施和方法。他认为,只有坚定基督教传统的宗教信仰,才不会在甚嚣尘上的物质主义浪潮中迷失方向,才能在经历过精神的黑夜之后迎来白昼的曙光③。霍普金斯也始终对上帝充满敬畏和信心,尽管也有过怀疑和诘问。在他眼中,上帝将自己的荣光和意志灌输进世间万物,只要能够领会上帝的意愿,坚守精神的皈依,就会像红隼那样冲破云雾直上云霄。精神修养不仅被作为中心论题之一在他的布道文中被反复宣讲(Phillips 2009:281-282;283-287;292-295),在他的信件中也被反复讨论,比如,他在1881年12月1日写给迪克森(R.W.Dixon,1833-1900)的信件中提出,宗教诗人不同于普通诗人,会在创作过程中经历心灵和精神的历练,并援引了圣伊格内修斯、波兰人圣斯坦尼斯劳斯、法国人路易·波达卢对他的影响来作为例证。 影响诗人的另一种思潮是不可知论和无神论。伴随着工业革命带来的科技发明,裹挟着进化论与功利主义、自由主义等思想的涌现,维多利亚时代普遍出现了怀疑与诘问基督教、传统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的现象。“宗教与自然科学的对立催生了世俗主义和怀疑主义的社会氛围。”(Atlick 1973:15)维多利亚人像他们的祖辈一样,从小就接受《圣经》中传统的宇宙进化论,关于人,关于自然,关于目的,都有一套既定的观念。但这些观念在进化论和科学发现的冲击下动摇起来了,尤其是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对传统基督教义发起了猛烈的质疑和攻击。生于斯长于斯的霍普金斯受到这种大氛围的影响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在牛津时期改宗天主教,他的三个同窗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都脱离英国国教而皈依天主教,这些都可以说明当时英国民众尤其是知识分子对国教怀疑以及对英国社会失望的普遍性。这一点还可以从霍普金斯在1886年写给他父亲的信中得到证明(Phillips 2009:XVIII;223-22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