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决疑占星学 实际上,决疑占星学在莎士比亚时代才是主流,这一时期的大众一直处在恐惧之中,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生命和世界都是天体的恩赐。(19)历史学家基思·托马斯指出,16、17世纪的决疑占星学有四个主要的实践分支:(1)一般性预言(时事占星学),即根据天体运行进行总体预测(关乎社会整体而非个人),与天气、庄稼收成、死亡率、流行病、政治和战争相关;(2)星盘/星图(nativities),即一个人出生时天体状况图,通常用于个人的运势预测;(3)择日(elections),即在正确的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如挑选良辰吉日);(4)卜卦(horary questions),这是占星师能力中最具争议的部分,即占卜各种个体事件。(20)以笔者看来,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决疑占星学的相关材料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突发的、让人恐惧并带来不幸的天文现象(如日食、月食和彗星、流星雨等);另一种则是与人的性格和命运相联系的出生时的星图。 首先,彗星和流星、日食和月食都被视作对统治者和国家民族的警示,它们意味着君王故去或天下大乱,莎士比亚戏剧中发生这样的不幸之前都有类似的警示。如《亨利六世(上篇)》一开头就指出彗星可以“预兆时事更迭、沧桑变迁”。《居里厄斯·恺撒》中卡尔帕尼娅警告自己的丈夫:“乞丐死去时天上不会有彗星出现;只有君王的陨落才会有天象来宣布。”《理查二世》中,军官对索尔兹伯雷说:“都在说,王上已过世了……流星震撼了天心的星座。苍白的月亮洒下了一片血光……理查王不在人世了。”(21)而日食月食也被视为即将到来的灾难的征兆,也是人们极端恐惧的源头,会引起人们的焦虑、哭喊和祈祷。如《李尔王》中葛乐斯德说道:“最近又是日食、又是月食,这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啊。……骨肉至亲,翻脸无情;朋友绝交;兄弟成了冤家;城里骚动;乡下发生冲突;宫廷里潜伏着叛逆;父子的关系出现了裂痕……”(45页)他的话正好预示了李尔王所要经受的痛苦和不幸。《哈姆莱特》一开篇,霍拉旭更是以恺撒为例指出同时出现的彗星和日食所带来的厄运:“恺撒遇刺的前几天……天上的星星拖一条火焰的尾巴……太阳变色,支配着潮汐的月亮满脸病容,奄奄一息,像已到了世界末日。大难临头,必出现种种征兆,劫数难逃,少不了先有那警告;如今天上天下地都一齐向我国,向人民显示出种种不祥的迹象,重大的灾祸要降临了。”(221-222页) 除此之外,其他的星辰也象征着厄运。在前往卡普莱家参加舞会第一次见朱丽叶之前,罗密欧就有着预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好担心,那主宰命运的星星让你猜不透,也许今晚的狂欢到头来就是灾难的开始……”而在听说朱丽叶殉情的消息后,他说道:“那么,命运啊(星星啊),来跟我较量吧……朱丽叶啊,今晚我要跟你一起睡了”,“让我在这儿得到永久啊安息吧,我厌倦了人世的肉体从此摆脱了跟人敌对的星辰的捉弄。”(22)其实两人一开场就被说成是star-cross'd lovers,弗莱就指出,此剧中“占星学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而戈达德也认为前言“把这部戏剧置于占星家影响之下”。(23)还有《奥瑟罗》中卡西奥和蒙坦诺“就像碰到了恶星宿,迷失了本性”,于是两人拔剑相向。同样,奥瑟罗也在剧中表达了普遍流行的观念:“月亮出轨了,忽然逼近了地球,害得地面上的人全都发疯了。”(24) 星辰对人们的直接影响则是个人出生时所对应的星图/星盘。《结局好万事好》中,海伦娜就哀叹自己出身不好:“可惜祝福没有依托的实体,无法感觉到。我们出身贫寒,卑微的命星把我们关在祝福中。”而在《捕风捉影》中,唐约翰批评亢拉德说:“我真不懂,像你这么一个自称‘土星照命’(born under Saturn)的人,居然也会借道德的教训来医治人家心头的创痛!”(土星照命的人,阴沉忧郁。欧洲中世纪的星相学认为人的性格由出生时照临当空的星辰所决定,土星被说成是一颗“阴冷、干枯、满含恶意的行星”。)还有《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中,阿龙也对塔摩拉说:“夫人,虽然太白星(Venus)主宰着您的欲望,我的命运却为土星所左右:我那杀气腾腾的凝视的目光,我的沉默,我的阴沉的忧郁。”(金星照命主多情,土星照命主阴郁孤独。)(25) 更为重要的是,莎士比亚的戏剧中还出现了大量不相信占星学的角色。比如《李尔王》中的爱德蒙就认为人相信星辰的权威和力量是愚蠢的: 世上最好笑的事儿是,我们碰到了什么晦气——其实是自作自受罢了——却往往归罪于日月星辰……我那父亲在“天龙星”的尾巴底下,跟我母亲交合,我又是在“大熊星”底下出世,因此我这个人理该又粗俗又淫荡了。呸,当初爹娘在制造我这野种的时候,即使天上有一颗最贞洁的星星在眨眼睛,我还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儿!” (46页)《奥瑟罗》中伊阿哥与爱德蒙呼应,认为性格并不是由星辰所决定,人的自由和命运是自己意志选择的结果,他否定了流行的占星学,将人的身体比作花园:“我们变成这样,变成那样,全在于咱们自个儿。我们的身子好比一座花园,我们的意志就是园丁……让田园变成荒地也罢,把它辛勤浇灌也罢……这一切都听凭我们的意志来安排、来决定。”(477页)此外,莎剧中的其他角色也表现出对此类占星学的嘲讽。《亨利四世》中格兰道尔吹嘘着自己出生时的异象:“在我降生的时候,天空布满了无数燃烧的形体,无数辉煌的灯笼;我出生的时候,大地的整个身躯,庞大的基座,像一个懦夫似的颤抖。”而飞将军则毫不留情地回答他:“情形也会一模一样吧——如果那时候你妈妈的母猫下了一窝小猫咪,你当时却根本没来得及出生呢。”(26页)《约翰王》中教皇使者潘杜夫主教甚至推翻了天体运动的启示:“即便是划过长空的流星运动,天上的异象,狂风暴雨的日子,普通的和风,习以为常的小事,老百姓也要排除自然的起因,把这些现象看做恶兆和凶象、灾变的预示、上帝下达的口谕。”(26) 另一方面,莎士比亚的很多喜剧角色不但不惧怕星星的力量,反而开起了玩笑。《捕风作影》中,彼得罗问贝特丽丝是否是在“一个快活的时辰里出世的”,贝特丽丝则回答:“天上刚巧有颗星星在跳舞,我就在那闪闪的星光下落地啦。”(51页)而在第五幕第二景中班尼迪被玛格丽要求做一首诗来称赞其美貌,班尼迪说道:“不,我大概不是在诗星高照的时辰里降生的,所以也别指望用什么花言巧语来求爱了。”(142页)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结局好万事好》海伦娜与帕罗的玩笑话中: 海:帕罗先生,您是在慈悲的星座下出生的。 帕:在战神星座下。 海:我特意想起是在战神星座下。 帕罗:为什么是在战神星座下? 海:战争已经把您安插在下级位置上,所以您必定是在战神星座下出生的。 帕罗:那时他声势显赫。 海:我想,不如说,那时他声势式微。 帕罗:您为什么这么想? 海:您打仗的时候总是大踏步地后退。 (26页)这种情况还可以在《第十二夜》中第一幕第三景中托比和安德鲁的对话中找到,两人谈论着星座的象征及其对身体的影响: 托比:凭你长着这么一双好腿,我就知道了,原来你是在跳舞星高照的时辰出世的啊 安德鲁:说的也是,我这双腿倒是很结实……我们要不要来几杯酒? 托比:不喝酒还干些什么?难道我们不是在金牛星高照的时辰来到这世界上的吗? 安德鲁:金牛星(TAURUS)?金牛星是主管人的腰和心 托比:错了,大爷,它管的是小腿和大腿……跳得再高些!哈哈!好极了!(27)根据占星学的观点,金牛座主管的是脖子和喉咙,所以这里安德鲁和托比的知识其实是错误的。实际上不管托比也好,观众也好,都知道这类普及的知识。因此他才会以“不喝酒还干些什么”来回复安德鲁的问题。 更引人注目的是《居里厄斯·恺撒》中卡修斯对勃鲁托斯的劝告:“人们有时可以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亲爱的勃鲁托斯,但我们只是走卒随从(not in our stars)。错处不在我们的命运,而是在于我们自己。”(179页)这里卡修斯指出人不能将自己的错误归咎于星辰,放弃了宇宙对命运主宰的观念。但是帕克则认为这些话经常被误读,他认为这里意味着有时候人能够很好掌控自己的命运——杰出的占星师能为他们算命——因此若天体的位置恰好而人又没有在那一时刻行动的话,就会被命运支配。他认为这里暗示了占星学,星辰有“倾斜”(incline)但没有“迫使”(compel)。(28)莎士比亚很多其他段落也有相似的观点,如《暴风雨》中普洛士帕罗说道:“凭着我占卜的本领,我知道当头有一颗福星(a most auspicious star)照临,即使此番我不仰仗它、借光它,不把这机会抓住,那么从此我的运气会一天天衰落下去。”(518页) 那么对占星术莎士比亚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呢?卡姆登看到莎士比亚剧中大量不同观点后,认为很难确定莎士比亚对待星体预测的态度,并质疑科泽尼以下一种观点,即认为莎士比亚的“信仰似乎给出了名义上我们不知道的貌似正确的答案”。(29)因此我们不能仅仅重复莎士比亚在戏剧中有没有接受占星学观念。而应该深入看待天文现象在莎剧中的实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