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倘若整个故事始终都以布拉德利的视角来叙述,即便我们揣测处在当下的布拉德利出于种种原因并不能完全真实地再现过去的自己,我们也很难找到证明他就是不可靠叙述者的直接证据,更何况布拉德利作为叙述者,在小说一开始就声明他会贴近过去的自己,“控制叙事思维,像一束光那样,滑过那一串事件,只知道当下,而不晓得未来”(Black:3)。不过,后记中因焦点扩散而形成的多重式内聚焦(internal multiple focalization)却无疑为破除布拉德利的叙述权威提供了线索,不仅如此,布拉德利与其他人物之间的矛盾也随着焦点的扩散被暴露得一览无余。热奈特说:“[多重式内聚焦是]如在书信体小说中,几个不同的写信人从各自角度对同一事件的解读。”⑦后记中蕾切尔等人对事件的重新解读就是典型的多重式内聚焦。在小说后记部分,第二部分中原本静止被动的人物以被邀作序的方式纷纷被赋予话语权,并从各自视角对事件进行了与布拉德利大相径庭的解释。在布拉德利的叙述中,前妻克里斯蒂娜急于与自己重修旧好而纠缠不已,而根据后者在后记中的描述,她与第二任丈夫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幸福所在,布拉德利却恬不知耻苦苦相逼。在布拉德利的叙述中,他和朱利安的忘年恋是冲破世俗偏见的两情相悦,而在后者的叙述中,她却对那段感情轻描淡写,甚至忘了本应刻骨铭心的爱情宣言。最令人大跌眼镜的冲突出现在布拉德利和蕾切尔对谁是杀害阿诺德真凶这一在大家看来绝对是唯一真相的相互推诿中。两人的相互指控不仅理由充分,还都附有完整的故事,也把叙事和故事之间的缝隙推至最大。 “焦点”的转换和移动有助于读者发现不可靠的“我”(叙述者)以及“我”与“他者”(小说其他人物)之间的对立冲突,但倘若想要进一步了解作者叙事技巧背后的意图,还需要从默多克的小说创作理论中寻找答案。在著名的《反对干燥》一文中,默多克认为: 20世纪小说要不就是水晶式的,要不就是新闻报道式的,即,要不就是小的半寓言类型,勾勒人类状况而非刻画19世纪小说意义上的“人物”,要不就是巨大且缺乏形状的半纪录片式,活像19世纪小说的萎靡不振的后代,描绘些苍白无力的传统人物,讲些平铺直叙的故事。⑧ 以现代主义思想灌注的“水晶式”小说强化个体的主观感受与心理活动,将视野紧紧微缩于个人世界,这样的小说“微小、明亮、自足”,“追求纯洁、干净、自给自足的‘意象’”,“是孤独、自给的个人的同义词”(“Against”:292)。默多克以“干燥”(dryness)一词形象概括了此类小说的特征。与“水晶式”相对的是“新闻报道式”小说,从表面上看,“新闻报道式”小说似乎极力想要描绘存在于我之外的客观世界,但在实际操作中,此类小说却往往沦为作者一手控制的“教科书”——作者在确定了主题后,生拉硬拽材料加以佐证,人物的生命力被牺牲了,成为单纯机械的工具,小说最终成了“骨架以外再无他物”的“式样摆设”。⑨在默多克看来,“水晶式”小说与“新闻报道”式小说其实都蕴含着作者操控一切的“唯我论”危险。 在对经典现实主义小说的回溯中,默多克似乎找到了打破小说“唯我论”的典范。她认为,只有19世纪小说能够塑造理想中完美的人格,因为“19世纪小说不是描绘‘人类状况’,它所关心的是活生生的千姿百态的人在社会中挣扎的状态”(“Against”:291)。在默多克看来,小说应该是牵扯到众多人物关系的多角戏,而不仅仅是某个主角的独角戏。她欣赏奥斯丁笔下人物频繁登场和错落交织的小说世界,而非海明威笔下唯我独尊却又形单影只的个人英雄。默多克的每部小说都会出现数十个人物,其中充斥着形形色色、不同职业、各类身份的人:犹太人、爱尔兰人、美国人、艺术家、学生、商人、士兵、公务员、家庭主妇、仆人、心理学家、巫师等等,而彼此之间的人物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具体到《黑王子》的小说实践,默多克先是暴露出叙述者“我”在叙事层中新旧声音的混合存在,引导读者怀疑“我”的叙述;接着又用后记部分的“多重式内聚焦”坐实了对“我”叙述权威的颠覆,成功地把怀疑的目光推向此时已从他者变身为主角的“我们”身上。为了避开读者将作者和叙述者等同从而假想出一个叙述权威的“我”,她不惜接二连三地摧毁叙述者的可靠形象。默多克反对任何一个维度上“我”的话语霸权,她认为人要跳出自我的臆想世界,去认识我之外的现实,而作为创作者“我”的作家想要塑造繁杂的人物,就必须放弃在头脑中臆想人物的满足感,真正放权给人物,实实在在地尊重人物这个“他者”。默多克认为,要打造“千姿百态的人”,作家首先要具备塑造独立于自己意识的众多人物的基本功:“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本质上是宽容的,也就是说,他能真正表现出对其他人物的兴趣,这些人物有自己生存的权利,拥有独立生存的模式,并且这样的模式是他们自己感兴趣和认为重要的。”⑩默多克再三强调为人物这个他者创造空间对于作者的紧要性:“小说中的人物是自由的、独立于作者之外的、绝不是作者严密封闭的头脑所幻想出的自我心理斗争。”(11) 默多克对他者的重视让人联想到巴赫金说过的类似一段话: 然而每每都会出现另外一人的信仰体系和属于另外一人的特定世界观,作者选择(另外一人的原因)是因为它能一举两得,一方面,得以使事物在一种新的光辉照耀下呈现出来(表现不为人知的方面);另一方面,又可以用一种新的方式照亮我们预期中的文学场景,从而更加看清楚叙述者想要表现的特别之处。(12) 巴赫金也注意到了他者对于作者的重要性,他暗示,他者语言对于作者语言的补充在于能够营造出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使“事物在一种新的光辉照耀下呈现出来”,以“新的方式照亮我们预期中的场景”——巴赫金在这里强调的他者语言就是“异质语”(Heteroglossia)。巴赫金认为语言的发展是向心力和离心力两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前者使语言趋于统一和平稳,产生所谓的官方语言;后者则催生出异质杂合的语言,也就是异质语,不断冲击和消解着官方语言,带给语言源源不断的新生命力: 语言只有作为由一系列规范的语法形式组成的抽象的语法体系,脱离其内在的具体的思想意识概念才具有统一性——现实的社会生活和历史变化带来[语言内部]各式各样且自成一体的、用言语表述出来的思想意识体系——[构成这些思想意识体系的]是充满多种语言意义和价值取向的语言成分,每一种语言成分都有其各自不同的声音。(“Discourse”:281) 巴赫金将这些“自成一体的、用言语表述出来的思想意识体系”统称为“异质语”。巴赫金的异质语系统异常庞杂,从类型划分,涵盖了演讲、宣传、报纸、杂志等各类阳春白雪的语言;从职业角度划分,包括律师、医生、商人、政客等行业用语;从语言的天然构成状态和形成的多种语言类型划分,又纳入了不同的民族语、多种外来语、地域方言、个人独特言语等等。各类分层多样的异质语在进入艺术体系比如小说后,又包含了叙述人语言、穿插的言语体裁、他人话语、狂欢言语体裁等等。在巴赫金看来,相比于诗歌语言的单一,小说语言以语言杂交、非作者讲述故事、不同体裁的插入等方式尽情展示着小说语言的异质性特征,并以此不断扩展着小说的张力。 小说中的语言系统不是单一的、也不是整齐划一的,这一点在默多克的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人物间来往信件的整篇附上、无人称指示的多人物对话(stichomythic dialogues)、由小说人物写成的前言与后记、歌谣、一板一眼的背景说明等各样体裁自由地穿插于主体叙事中,这些间或改变或打断主体叙事节奏的“异质”因素,折射出小说家孜孜不倦地寻求突破单一自我、去展现视野更为广袤、内涵更为丰富的多彩小说世界的努力。 默多克在《黑王子》的后记中释放了在主体叙事中话语权被抑制的非中心人物,给予他们舞台,让他们重新讲述故事,这些并置在一起的七嘴八舌的异质语在颠覆主体叙事的同时,也让我们领略到他者语言如何在矛盾交织中产生意义。巴赫金以“镜子”为喻形象概括了他者语言相互交织的景象:“异质语中的各种语言仿佛是相对而挂的镜子,其中每一面镜子都独特地反映世界一角、一部分;这些语言迫使人们通过它们互相映照出来的种种方面,揣测和把握较之一种语言、一面镜子所反映的更为广阔的、多层次的、多视角的世界。”(“Discourse”:287)可见,每种语言都代表着一种特殊的社会声音、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只有把这些声音放置在一个共同的发声器中,它们之间的互动才能完全地表现出来。布拉德利、蕾切尔、克里斯蒂娜、朱利安以及马鲁的众说纷纭也许会让我们感到困惑不解,但正因为有了他们的叙述,我们得以从多个纬度重新审视包括布拉德利在内的各个人物:布拉德利两段聚焦下的对比为读者展现了他的蜕变与成长;蕾切尔、克里斯蒂娜、朱利安、马鲁对布拉德利的评价则让我们看到了布拉德利性格中很可能存在的嫉妒、虚荣、唯唯诺诺;而他们各自的辩护也成为那一面面“相对而挂的镜子”,为读者更全面地了解人物提供了素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