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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逊和帕梅拉的隐私(2)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外国文学评论》2003年 吕大年 参加讨论

    二
    鲍斯韦尔的《约翰逊传》里有一件理查逊的轶事。理查逊晚年在伦敦郊外置了一座别墅。常去的有些是名人,像约翰逊,更多的是对文学感兴趣的太太、小姐,她们都喜欢理查逊的小说,尤其是《克莱丽莎》。有一次,吃饭,客人很多。其中有一位刚从巴黎回来,他跟理查逊说,在法国的时候,他曾经在一位王室成员的书桌上看到一本《克莱丽莎》。他大概以为,理查逊听说自己名播海外,而且还有显贵的读者,一定是惊喜非常,还会就此详加询问。没想到,理查逊看到其他的客人都在谈论别的事情,竟然不动声色,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隔了一会儿,大家逐渐静下了,理查逊觉得此时会有轰动效应,这才问:“我记得您刚才说……?”顿住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发颤,显然是有所期待。那位客人对理查逊的虚荣大为反感,不想成全,淡淡地回答:“没有什么,小事一桩,不值得再提。”理查逊碰了钉子,一整天没再说话。约翰逊当时在座,前前后后都看到了眼里。他看得很有兴趣。[19]
    要人说好,谁都会有这样的心情。不过理查逊的比较特殊。他需要的肯定,不只限于二、三朋友之间的相互鼓励和赞扬,而是要公之于众,知道的人越多越好。这是自负。然而他又不愿意自致其词。在上面提到的场合,他完全可以在人声渐低的时候说:“告诉大家一件事情,刚才某先生对我说……。”但是他不。他的才能,他所取得的成绩,好像一定要出自他人之口,才是真情,才是事实。这是自卑。自卑和自负交织在一起,这种心态跟他在《帕梅拉》里所表现的想像有相通的地方,同时也跟他的社会地位有关系。
    理查逊生于1689年,写《帕梅拉》的时候他五十岁,是伦敦一家印刷厂的主人。他的厂在伦敦是数得着的,雇工最多的时候有三、四十人,学徒还不算在内,每周支付的工资是三十到四十镑。比照前面提到的仆人的工资,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研究英国文学的人,遇到早期的版本目录问题,常常要查阅一种纪录¾¾Registers of the Company of Stationers of London。“The Company of Stationers”指的是伦敦印刷商和书商同业公会,是伦敦最大的行会之一,理查逊晚年当过会长,这在同行里是很高的地位,在整个中产阶级里,也不能算低。[20]理查逊是很愿意为中产阶级说话的,这里举两个例子。一个见于他1734年写的《学徒指南》。这是写给工厂和商店里的学徒看的,教他们如何处世接物,敬业自强。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小册子?理查逊在前言里说:
    在我国,实业不仅重要,而且很受尊敬。许多显赫名门,其中有贵族,也有绅士,他们是国家的光荣,但他们都是靠实业起家的,实业是他们的财富和声名的根基。既然实业界不断地为我们的贵族和绅士阶层增加新人,那么实业界人士的心智教养就是非常重要的事情。[21]
    再一个例子见于《日常书信》,1741年出版。理查逊写这本书,是想告诉文化不高的读者,日常的书信往来,像讨债、求婚、道喜、致哀,如何措辞才算得体。也有比较特殊的由头,不仅牵涉文字,还牵涉处理问题的指导思想。比如第一封信是写给一个做父亲的,帮助他给儿子择业。儿子的天份不是很高,可是父亲想让他学法律,将来好做律师。写信的人觉得不如叫他去学生意,这很实惠,也没有什么丢人的,他说:
    再说,我的好朋友,我国很多的贵族和绅士都是以实业作根基,兴立门户的。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在这个国家,我的想法不至于受到非议,您和您太太都不会反对。[22]
    说理查逊是中产阶级的代表,并不为过。但是当时的中产阶级远不像现在这样有地位,因为劳动和工作在当时不受尊重。两个例子里的“实业”的原文是“trade”,这个词也有“营生”、“技艺”的意思。从事于此的就是所谓“tradesmen” ¾¾工商业者,这是十八世纪英文里常见的对中产阶级的称呼。在他们之下的是“the labouring poor”¾¾劳苦大众。中产阶级与之不同的地方是劳而致富,劳而不苦。然而其必须劳动,必须以工作谋生,则无二致。如此对社会中、下层的称呼,让人具体地想到他们的生产活动,他们在社会中的经济功能,他们的谋生之道。说到社会上层,理查逊用的是“the nobility”¾¾贵族、 “the gentry”¾¾ 绅士,也是当时流行的称呼。这两个称呼的词源和它们所引起的联想,是门第名望、生活品味、文化传统,跟生产劳动毫无关系,因为贵族和绅士是无须谋生的。流行的词汇反映的是流行的观念。在当时的等级观念里,上层专主消费,中、下层专主生产,而文化、艺术是消费者的事。中产阶级是生产力,但是是没有艺术修养的生产力,中产阶级有财富,但是是没有文化的财富。[23] 对这个观念,理查逊是深悉于心的。他在饭桌上的尴尬,固然是虚荣所至。但是在他的虚荣心的背后,有一种被承认、被接受的渴望,¾¾不是承认他的财富,也不是他的生产能力,而是他的文化,他的艺术成就。他要向在座的文化人通报,他在外国为人所知,而且是“以文名”。但是他也知道,在许多人看来,“文学艺术”跟“工商业者”是不搭界的。他希望自己的成就出自他人之口,避免自我炫耀的嫌疑。这就让人想起帕梅拉。帕梅拉的美德,在许多人看来,是仆人所没有,也不配有的,所以不能由她自己公然地陈述申说,只能作为隐私,被人偷听、偷看。挹注在帕梅拉这个人物里的,是理查逊的感情,是他对社会承认的渴望,也是他对社会偏见的抗议。
    理查逊是工商业者,他不因此而妄自菲薄;但是他和自己所属的阶级,也并不就是鱼水相得。印刷这一行,他是从学徒做起的。他父亲是做家具的木匠,不想让儿子像自己一样做手艺人,他想让他上大学,然后当牧师,但是事与愿违。理查逊在1753年的一封信里说: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亏了很大一笔钱,不可能让我受到做牧师所必需的上等人的教育。他只能供我读完初级的学校,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他让我自己选择,学一门手艺。我选了印刷。我当时对这一行毫无所知,但是觉得我可以因之满足自己读书的渴求。
    收信的是一个荷兰人,理查逊作品的译者,他没见过理查逊,也从来没到过英国,但在来信里非常推崇理查逊的作品,并且问及他的经历。对自己早年的生活,理查逊通常是讳莫如深的。他对女儿(他没有儿子) 从来不谈自己在哪里出生,在哪里上学,连自己的母亲叫什么都没说过,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外国人却破了例。[24]他这封信写得很长,有一段谈学徒时候的情形:
    我为一个师傅兢兢业业地做了七年的学徒。他对我的时间卡得很紧,如果不能给他盈利,一个钟点也不让我自己支配,闲暇、娱乐的时间也不给。我的师兄弟们不服管,逼得师傅不得不让他们去娱乐,而其他做师傅的一般都是主动地给徒弟留出娱乐的时间。我从休息的时间里偷出钟点来读书,提高自己。同时我还跟一个绅士通信,他的地位比我高多了,很有钱。他要是不死,本来是打算提携我的。这些就是我在学徒期间获得的受教育的机会。我连蜡烛都是自己出钱买的,还要注意不能因为夜里读书影响第二天给师傅干活,不论多小的事情,我都要留神,不能让师傅吃亏(他说我是他作坊里的台柱子)。[25]
    这是一个落寞孤寂的人的感受。早年的学徒生活给理查逊留下的印象,是艰辛、忙碌、是师傅的严厉、吝啬,是其他学徒的不爱学习和顽皮抗上。按阶级说,周围的人和他是一类。但是和他们相处,理查逊并不感到得其所哉。这不是他的世界,他向往作坊之外的生活和文化。他后来成了作家,出了名,但是这种向往仍然时有流露。1753年他在温泉疗养地遇见一位朋友,他告诉人家,一位大慈善家要请他吃饭,接着说:“二十年前,我在大不列颠是再普通不过的人,而今天我却要跟全国第一流的人物坐在一起了。”夙愿得偿之情溢于言表。[26]他学徒期间与之通信的绅士是谁?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无可稽考。[27]因为理查逊保留的,都是他成名以后的通信。这些信件,他不仅悉心保留,遇有特别得意的,还要在作品再版的时候印在前言里,甚至不跟写信的人打招呼,就拿给客人传看。[28]但是从他保留的信件里,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他微妙、复杂的阶级意识,看到他和帕梅拉的相通之处。
    理查逊成名之后所交的朋友,很多是他的女读者。她们之中虽然没有什么显贵大族,但大都是出身于殷实之家,受过良好的教育,交游比他广,对贵族、绅士的生活比他了解得多。他希望这些人能够跟他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请把您热情可敬的心怀在信纸上展开,说说我们两个人都会为之娱心的事情:比如您的先生的美德、您的家庭生活、您自己的健康、您作为一个主妇的家务和乐趣。简而言之,夫人,请接受我进入您可敬的家庭,把我当成一个非常关心您全家福祉的自己人。[29]
    像这样的话,在理查逊的书信中经常出现。他解释说,这是为了了解上层社会家居生活的细节,以便他写小说。他也确实有这个需要。但是在了解之外,他也希望进入比工商业者更有文化,更有修养的社会圈子。这个愿望,理查逊在成名之前只能以想像为之。帕梅拉正是来自他这个时期的想像。
    帕梅拉最鲜明的特点,是她和其他仆人的区别——不似女仆,胜似女仆。她在第一封信里告诉父母,老夫人去世,B先生接管产业。家里的主人换成了男的,原先伺候老夫人的女仆怎么办?她是老夫人生前最贴身,最喜欢的,心里尤其着急。这时候B先生把女仆们召集起来,告诉她们,全部留任。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拉起帕梅拉的手,吩咐她为自己掌管贴身衣服和床上用品,还把老夫人去世时带在身边的四个金币送给了她。独立高出,与众不同,帕梅拉从故事一开始就给读者这样一个印象。
    在第二十三封信里,帕梅拉出了更大的风头。B先生设宴款待邻近庄园的主人和他们的太太。男管家和其他两个男仆负责招待,他们借着进进出出的机会,把主、客之间的谈话传给了女管家和帕梅拉。女客们说,早就听说B先生家里有一个女仆叫帕梅拉,长得特别漂亮,希望能见一见。B先生说,外间的传闻过甚其辞,帕梅拉之所以招人喜欢,主要是因为她谦逊有礼,忠实诚恳,家里的女管家对他格外地疼爱怜惜,男管家和财务总管要不是上了岁数,一定会为争夺她而打起来。男管家听了主人的调侃并不在乎,反倒说帕梅拉确实很得人心。太太们说着就找到女管家,把躲在里屋的帕梅拉叫出来过目。一出来,太太们都说长得好,眼睛尤其动人。也有轻薄一点的,说B先生把老夫人的贴身女仆留下来,怕是别有用心。帕梅拉受不了这样的玩笑,说了几句客气话,行了一个礼,就告退了。临出门,她又听见太太们在背后夸她说话得体,又说她的身段标致,不像是下等人家出身。事后,她又听女管家说,客人们一直在议论她,说的都是好话。
    各色人等,不论地位高低,对帕梅拉都是眷然相顾。众人的关注跟B先生的偷听、偷看有一个共同的特点¾¾帕梅拉事前对之毫不知情,完全是于无意中得之。这样的“遭遇”,当然是快慰的事。   帕梅拉是小说里的人物,并无其人,感到快慰的是理查逊,他是真正想像和享受这些遭遇的人。
    帕梅拉还受到另外一种关注。她在第二十封信里跟父母说:“我眼看就要回家,跟贫穷的父母住在一起了,可是我没有和我今后的身份相称的衣服。你们可怜的女儿现在用的是绸子的睡衣,绸子的衬裙,麻纱的缠头,荷兰细纺的内衣,绣花鞋,这些都是老夫人留下的,还有细纱的袜子,这看起来成什么样子!用不了太久,这些穿戴就都会显得破旧,就像是人家换下来不要的衣服。我要是穿着它们,那就像是被人家扔出来不用的人。人们会说(穷人跟富人一样有嫉妒心) :‘那就是老好人安德鲁斯家的女儿。丢了她的好差事了。看她那副臭美样子,她这身打扮跟她家的情形倒是真般配。’”这是一个落难的人听到的刻薄话,但是它和太太们的夸奖有同等的效应——上上下下的人好像都要告诉读者:帕梅拉不像是一个下等人,她也不应该是下等人。这恐怕也是理查逊对自己的看法。把自己想说,但又不便说的褒奖之词放到别人的嘴里,也是理查逊的做法。
    理查逊的阶级意识,在他认为受到冷落的时候,又有另一种表现。所谓“冷落” ,一般都是由于朋友的疏忽懒散:哪位女士或者先生不常来了,要不就是没有及时给他回信。当然也有故意不理他的。这类事情常常触发理查逊“低人一等”的不平之感。比较突出的例子是他写给一位准男爵夫人(Lady Echlin) 的信。这位夫人是他的崇拜者,和他常有来往,还介绍自己的女儿 (Mrs. Palmer) 跟他认识。但是女儿兴致不高,跟着母亲到理查逊家去了一次,就再不露面了。理查逊为此很不高兴。夫人写信劝理查逊邀请女儿再来。理查逊回信说:
    我们不能替他人选择朋友,就像不能替他人选择情人一样。我可以佩服别人,用不着别人同样地佩服我。……但是有的时候,因为双方的地位不同,我不得不矜持一点,对方必须屈尊低就,给我面子。更何况,如此尊贵的一位年轻夫人,在上层社会里的应酬想必是非常繁忙,忙得无暇再结新交;而下层社会里的工作也是同样的繁忙,像我这样的人整天埋头生意,也没有多少空闲。所以,我觉得,地位高的一方应该主动向我发出邀请。[30]
    狷介,是理查逊在与上层人士交往受到冷遇时采取的一种姿态。他向生人介绍自己的时候,也常常希望对方能对这一点有所体会。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不仅是生人,而且是外国人。他们对英国的国情,对理查逊和伦敦中、上层社会的交往不甚了了,甚至一无所知。在给这些人的信里,理查逊有时会表现出一种英雄气概。上文说到他写给荷兰译者的信,在这封信里他说:
    先生,在我的哪一本小说里,您都找不到献辞。其实我有幸见重于好几位人士,以他们的地位、财富、和成就,任何一本著作献给他们,都能抬高声价。我敢说,在我之前,没有一个出身如此低微、地位如此卑下、而财产又如此有限的人比我还要独立自爱。我依靠的是上帝和我自己的勤奋。[31]
    所谓“献辞”(dedicatory epistle)是一种风气。当时的文学作品流通,门市出售之外,还有预定(subscription)。作家往往把作品献给某一名人,并且就此在书前印上一封致受献者的信。照例,名人会发动他的亲戚朋友在作品付印之前就预付书价。这样,印刷的费用就有保证了。作品上市的时候附有预定者的名单,这可以投合一些读者附庸风雅的喜好,单子上的名人越多,促销的效果就越好。[32]理查逊不写献辞,要有足够的自信。这种独立精神,在他写给一位法国人的信里表现得更加明显:
    我从来不给自己找靠山。我自己的勤奋,还有上帝的保佑,就是我的全部依靠。大人物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除非他们是好人。保持自己的独立,时不时地(但并不是冷淡无情地)跟人们说一说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尽自己的能力,对这个世界有所匡正,这是一个生活在社会中层的人享有的光荣的权利。[33]
    独立自守,无求于人,是理查逊希望留给别人的印象,也是他为帕梅拉树立的形象。 婚姻的双方门户不相当,十八世纪的英语里叫做“misalliance”,含有“错乱”的意思,也可以算是当时等级观念的一个旁证。照常情,贫贱低微的一方有求于富贵显赫的一方,应该更积极一些。帕梅拉却是非常的被动,没有一点高攀的意思。她写的是家信,不是宣言,谈起自己受到的抬举,毫无得意之色,口气永远是情非得已,无可奈何。越是出风头,越要谦卑自抑,这是帕梅拉自始至终的态度。她取这种态度,当然和仆人的地位有关系:惟其谦卑自抑,才见得她的表里如一。而参照理查逊待的书信,我们对此又可以有更深一层的解释:帕梅拉绝对不能邀宠,因为她是理查逊的化身。
    不邀宠不等于不受宠。关注和宠爱不邀自来,不期而至,这是《帕梅拉》里随处可见,贯穿始终的主题,也是理查逊在实际生活中喜闻乐见的事情。  “世远莫见其面,覘文辄见其心,”认清这个主题,我们就有了一把理解理查逊的钥匙。
    《帕梅拉》是一个女仆的故事,也是理查逊自逞其志的想像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抒发了往常郁结不吐的心事,他平时无从实现的冲动,也幻化成了事实。但是强烈、丰富的想像不会局限于一种媒介,一种体裁,生活里随时随地都有它表现的机会。鲍斯韦尔所记的轶事,不如说是理查逊即兴上演的一个小品。这样的小品,在理查逊的一生里,很可能每天都有。它们和《帕梅拉》一样,是他对自我的塑造和表达,也是他发自内心的呼唤,呼唤友谊,呼唤平等,呼唤社会承认个人的才能。这其实是尽人皆有的要求。理查逊的想像和呼唤是跟他那个时代紧密相连的,今天的人不一定欣赏,但是,应该同情。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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