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胡同里的西方唯美者 阿克顿出生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显赫家族。父亲亚瑟·阿克顿(Arthur Acton,1873—1953)是艺术品收藏家。母亲霍顿斯·米歇尔(Hortense Mitechell,1871—1962)是美国芝加哥地位显赫的银行家子嗣。从小在弗洛伦斯山上有名的“佩特拉庄园”长大的他受到了良好的艺术熏陶和教育,具有与众不同的艺术品位和精神追求。在牛津大学求学时他便成为主流文化的离经叛道者和唯美运动的追随者,曾用扩音器在阳台上向耶稣教堂旁过往的行人朗诵他自己的和T.S.艾略特的诗歌。离开牛津后他目睹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人的信仰迷失和政治狂热,倍感窒息。他走遍世界各地如美国、法国、日本等寻求文明良方,最后对中国北京流连忘返,住在胡同里的四合院中,穿中式长袍,钻研中国学问,在中国文化中找到了唯美情怀和文化寄托。 阿克顿的自传《一个唯美者的回忆录》用“唯美者”自诩,这一称号令人想到19世纪末以王尔德为首的那些装束怪异、“为艺术而艺术”的波西米亚艺术家。但是阿克顿这位唯美者却有着通往东方中国的性灵之旅所蕴含的中英文化间兼容并蓄、交互融合的深邃意蕴。“让我以唯美者的名义引吭高歌,因为我使用这个词的正确含义。”(Acton,1948:2)他把自己这类在华的欧洲人称作世界公民,“(我们)身上有团熊熊燃烧的火,应该把这个潜在的能量点燃。我们应该重新评价自己。我们有责任警醒同胞们正在迅速忘却的一件事,那就是真正的文化是普适的。”(Acton,1948:1)他呼吁欧洲人应以世界公民的胸怀拥抱和宣扬中国文化,针砭集权主义政治,慰藉欧洲战争的创伤。 回忆录中的唯美者阿克顿刻骨铭心地爱慕中国文化。到中国前他就读过亚瑟·韦利翻译的中国诗歌、翟理思翻译的《庄子》和《聊斋》,以及理雅各对中国古典著作的译介。小说家和散文家萧乾在《往事三瞥》中这样回忆阿克顿:“1940年他在伦敦告诉我,离开北京后,他一直在交着北京寓所的房租。他不死心呀,总巴望着有回去的一天。”(205)阿克顿自己也感叹中国文化对他脱胎换骨的改变。“突然他们把我看成中国人:我讲话的样子,走路的样子,我眼睛向上瞟。”(Acton,1948:380)康有为的女儿康同璧曾为阿克顿作了一幅罗汉打坐图画。她同时在画上写下自己对阿克顿的理解:“学贯西东,世号诗翁。亦耶亦佛,妙能汇通。是相非相,即心自通。五百添一,以待于公。”(Acton,1948:137)。 中国文化的古老与独特吸引着这位从欧洲远道而来的唯美者。阿克顿在回忆录中这样描述1932年他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按捺不住的激动心情:“(我)不需亲吻这块圣土,因为它层峦起伏,似乎在亲吻我;填满我的口、眼和鼻……中国圣土一路欢送,伴我到北京……我感到无比平静……奇怪地感到家的安宁。”(Acton,1948:275)与现代化的伦敦不同,北京是“世界上唯一将千年古老的习俗和社会传统保存至20世纪的城市,巨大的城墙和铁皮大门……房舍和院落竖起高墙,朝南。帝王宫殿为维持宇宙平衡坐落在南北中轴上,朝南。”(Chaney:69)阿克顿徜徉在北京的古玩店铺中,流连于琉璃厂,收集古董、字画、书籍、墨、宣纸、印章等。 在北京大学,他结识了梁宗岱、杨周翰、袁家骅、朱光潜等学者,与卞之琳、李广田、陈世骧等青年学生。与他们交往中阿克顿体会到寓居北京的欧洲人狭隘的种族偏见。“我不理解那些来中国却标榜自己对中国不屑了解的冷漠游客。毫无疑问他们有精明的眼睛,但是这只依赖个人的视野,很少会不带种族偏见……”(Acton,1948:275)在北大的教学中,他发现中国学生的语言领悟力和语言传达的诗意超过了牛津剑桥的纨绔子弟,“他们在说和写我们的语言,虽然有外国口音:我和他们之间有层纱,但它是透明的。通常,纱帘能拉开,我能与他们进行深度交流。”(Acton,1948:347)面对日本侵略的威胁,中国人表现出的乐观精神令他折服,若不是日本战火在中国内陆硝烟四起,他不会无奈返回欧洲。 唯美者阿克顿不仅热爱中国和中国文化,全身心地融入北京的生活,而且还积极向西方译介中国古典文学和新时期的现代诗歌。他与当时在北京大学读书的陈世骧合作选编、翻译了《现代中国诗选》。这是中国新诗的第一个英译本,1936年由伦敦的达克沃斯出版公司出版。他阅读明朝冯梦龙的作品,与李宜燮合译了冯梦龙的白话小说《警世恒言》中的四个故事。他将这四个故事合编成《如胶似漆》,1941年由金鸡出版社出版。他还节译了汤显祖的《牡丹亭》,与陈世骧合译了《桃花扇》。英国保守党议员兰伯顿(Antony Lambton)伯爵对此不无感慨地说: 很难置信这些精美的翻译出自一个英国人之手,当然只有像阿克顿先生那样吸收了中国人的性情和想象力的人,才能写出来……很少有人能……把中国艺术作品翻译成英文,而不丧失异域文明的精髓和微妙,这项业绩就如其人一样超凡脱俗。(Chaney:36) 阿克顿怀着对欧洲人的失望、对欧洲文明的幻灭感旅居中国。古老中国的灿烂文化强烈地吸引着这位唯美者,为他提供了心灵的安宁和慰藉。中国,特别是北京,对胸怀唯美理想的阿克顿而言是“别处,是梦想之地,在那里可以摆脱自我的负担,是时间和空间之外的场所,是可以畅游的地方,是家园”。(Bris:16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