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我的侄儿哈姆莱特,我的孩子—— 哈姆莱特:(旁白)超乎寻常的亲族,莫不相干的路人。 国王:为什么愁云依旧笼罩在你的身上? 哈姆莱特:不,陛下;我已经在太阳里晒得太久了。 (《哈》:Ⅰ.2.64-67) 原文中cousin 一词泛指亲属,也指同氏族的人。刚从德国回来的哈姆莱特很可能用了德语中的“kind”,即孩子,与上下文中son和sun(谐音son)照应。若克劳狄斯用son代替cousin称呼王子,以此拉拢侄子,并强调,因两人间血亲关系很近,王子将成为王位继任者,那哈姆莱特则通过more than kin和less than kind努力推脱别扭的血亲关系。此外,kin、king和kind的同根也暗示所有国王间的血缘或类血缘关系。从词源看,王权自古与亲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国王(king)和血亲(kin)词根相同,在古英语中分别为cynn和cyng,两词同源。cynn一词源自日耳曼语,意为“家庭、种族、同类”,兼有“自然、性别和性”之义;又与荷兰语中kunne有关联,带印欧词根,意为“生育”;还与希腊语中genos及拉丁语中genus相通。genos在古希腊指拥有同一姓氏的氏族。 哈姆莱特不愿提及与新王的“血缘”关系,因为这将动摇其复仇的法理基础。耶和华曾对众人说“我们岂不都是一位父吗?岂不是一位神所造的吗?我们各人怎么以诡诈待弟兄,背弃了神与我们列祖所立的约呢?”(19)即众人皆为弟兄,杀父即广义的杀兄。若哈姆莱特像《捕鼠器》中琉西安纳斯那样杀死叔父即国王,他将同样犯下广义的杀兄和弑君之罪。哈姆莱特对弑君者可怕面目的细致描写和对弑君场面淋漓尽致的舞台呈现,暗示他极可能犯下此罪行。正如处死玛丽不能巩固伊丽莎白的王权,反而可能彻底动摇王权权威,甚至让女王步玛丽后尘;《捕鼠器》很可能已使王子洞察,即使为捍卫王权,复仇也终将让他沦为弑君者。自古弑君者皆自己称王,他们虽杀死了国王,却用弑君行动巩固了君主政体。即使曾憎恶君主统治,他们都最终自己登上国王宝座,因为他们从未想过毁掉这宝座或废除这种制度。(20)行将弑君的哈姆莱特也不例外。陷入这政治困境的他不禁感叹“丹麦是所牢狱”(《哈》:Ⅱ.2.253),将他困住的正是君主政体。该制度以神性遮蔽其专断本质,维护其神性实为加强其专制特性。 《捕鼠器》让哈姆莱特认识到,即使杀死篡位者,也未必能在道德和法理上捍卫王权,这不禁让人反思保障王权合法性的根基——王权的神性。正是戏中仪典揭示了王权神性纯属人为建构,呈现出政治表演这一本质。自中世纪末,欧洲各国王室加冕礼就逐步去宗教化。上帝“真实临在”不再与王权神性等同,加冕礼或弥撒逐步被废除。唯独英格兰王室加冕礼自1307年至1685年基本不变。1509年至1559年,都铎王朝的五次加冕礼都恪守14世纪《国王加冕礼仪》(Liber Regalis)和亨利八世《皇家手册》(Ryalle Book)两书中所录宗教仪式程序:先由主教按罗马天主教会仪式为新王行涂油礼,后为新王戴上圣爱德华王冠、穿上赋有神圣意义的华丽服饰,同时用拉丁文念祝福唱圣歌。(21)这五十年间,英格兰经历了宗教改革,脱离了罗马教廷,王室枢密院取代教会成为加冕礼策划者。若以此背景观照英国王室加冕礼,就可看出宗教仪式在完好保留、严格执行中变为展示王权神性和“推进王室政治的重要手段”,(22)仪式的世俗性渐渐盖过了宗教意义。若王权神性是王权权威的宗教保障,那英国王室以世俗表演替代宗教意义的过程无疑在盛大典礼与王权权威之间画上了等号。 虽然丹麦新王登基时无加冕礼,但克劳狄斯的登基演说采取了和伊丽莎白加冕礼同样的手法——在王权展示中赋予自己王权权威。新王直接开始就任演说,并就国家军事和外交事务下达命令,在此过程中确立王权。克劳狄斯对老哈姆莱特之死仅用“悲痛”、“哀悼”和“悲哀”三个词匆匆带过(《哈》:Ⅰ.2-3,4,6),紧接着用一个模棱两可的长句暧昧地宣布了他和旧王遗孀的新婚。之后,他突然话锋一转,用大段篇幅讲述丹麦面临的军事威胁:“现在我要告诉你们,年轻的福丁布拉斯/看轻了我们的实力,/也许他以为自从我们亲爱的王兄驾崩以后,/我们的国家已经瓦解,/所以挟着他的从中取利的梦想,/不断向我们书面要求/把他的父亲依法割让给/我们英勇的王兄的土地归还。”(《哈》:Ⅰ.2.17-25) 克劳狄斯连用四个动词“看轻”、“以为”、“挟着”和“要求”来凸现局势紧迫,好像挪威军队已兵临城下,这为他即将采取的外交策略做了铺垫。当军事威胁逼近,臣民听从新王命令似乎理所当然。于是,他当众下令派两位大臣去挪威找小福丁布拉斯的叔父解围。 言语行为理论认为,特定情况下说出一句话就是做某事,这类言语被称为“施为的”(或直译为“表演的”),(23)即语言表达就是事件或行为本身。命令在众多施为言语中最具代表性。“现在我就派遣你,考尼律斯,还有你,伏提曼德,替我把这封信送给挪威老王,除了训令上所规定的条件以外,你们不得僭用权力,和挪威成立逾越范围的妥协。你们赶紧去吧,再会!”(《哈》:Ⅰ.2.31-38)一声令下,他的国王身份已确立。只要施为言语(又称“言语行为”)遵守“传统”,即一定程式,就能实现预见效果,这是“言语行为”的“施为性”(亦称为“表演性”)。言语行为施为性的程式化将导致话语定义说话人,(24)即说话人因使用特定“言语行为”而确立起相应身份。若将英国王室加冕礼视做广义“言语行为”,在其被完整保留的近四百年中,仪式本身已转变为王权神性的核心。换而言之,只要上演盛大加冕礼,就可确立王权权威典礼本身即王权。显然,克劳狄斯也明其理,通过在登基典礼上发出命令,赋予自己丹麦王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