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明室》到《小说的准备》:文本的“超我” 罗兰·巴特是20世纪法国最著名的评论家,他对摄影也情有独钟。从《神话学》开始,巴特就曾对摄影做出过符号学解读并在此后的《符号帝国》、《埃菲尔铁塔》中有意识地选取照片作为插图;《罗兰·巴特自述》是其后结构主义时期的转型之作,自传的第一部分以家庭影集的形式展示了巴特的私人相片;此后的《明室》更是以探寻摄影真谛为主线……可见,巴特对于摄影的喜爱绝非心血来潮。摄影不仅是他重新认识自我的媒介——“我曾坚持要找寻摄影的特征,或许希望由此可以更好地界定我自己”(Nachtergael 120),还是他理想中“速记书写”(écriture de notation)的参照。 由于篇幅限制,我们更关注国内学界较少提及的“最后的巴特”①。《明室》(La Chambre claire)是巴特献给摄影也献给新逝母亲的书。以母亲辞世为分割点,全书被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第一部分可命名为“图之悦”,巴特在篇首就提出了以主观现象学来探明摄影本质的设想。他将观看体验放在首位,试图以自己为“中介”,以个人情感为出发点来理解摄影,并将摄影的两个重要主题命名为“意趣”(studium)和“刺点”(punctum):“意趣”特指照片中可以从文化角度阐释的、很大程度上与摄影师创作意图相关的内容;而“刺点”则指在照片中能“刺痛”巴特,使其联想到自身和过去的细节,如范德齐拍摄的那位黑人女子佩戴的项链,它使巴特想起了他终生未嫁的姑姑。“刺点”全然成了“小玛德莲娜蛋糕”,不断诱发着普鲁斯特式的联想,激起作者对于过去的回忆。 整个《明室》的第二部分都沉浸在丧母之痛中,但与温室庭院照片的“不期而遇”帮助巴特“重新找回”了母亲。虽然照片中的母亲才五岁,但她眼中流露出的“至善”使巴特确信这张照片捕捉到了母亲独一无二的“神情”(air)。他或许在母亲童年的照片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仅仅因为外貌,尤其是眼睛的极度相似;更多的是母亲与巴特之间血浓于水的亲缘关系和日积月累的深厚感情,以至于埃里克·马尔蒂( Marty)发出这样的感叹:“母亲,就是巴特”(37)。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明室》与《追忆似水年华》(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之间若隐若现的互文关系,巴特曾想将《明室》命名为《相片的追寻》(A la Recherche de la Photographie)(Nachtergael 120)。在《小说的准备》(La Préparation du Roman)中,《追忆似水年华》依旧以“范例/反例”的暧昧形式存在于巴特的视界里。但与普鲁斯特对“过去”的追忆不同,巴特更执着于表现“现在”,表现从丧母阴影中走出来之后的新生活。不过巴特很快意识到书写“现在”所必需的时间距离与“现在”之间的矛盾,并在“速记书写”的理想形式——“俳句”中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首先,俳句引入了“即时性记忆”(Martin-Achard 4)。在这点上俳句与60年代流行的宝丽来相机有异曲同工之妙:值得纪念的瞬间被飞快地记录下来并马上以图像的形式被消费,成为“将来的回忆”。其次,俳句在形式上具有某种纯粹性,它以最简明易懂的方式呈现现实,拒绝象征意义。俳句甚至可以被简化为直接的指示:“是这个,是如此,是这样的”(qtd.in Martin-Achard 5)。而巴特在提到摄影特性时则使用了完全相同的词(《明室》6)。可见摄影最接近巴特心目中理想的“透明媒介”。此外,巴特也提到摄影所具有的“不能扩展性”使“某些照片很接近日本的俳句”,因为“俳句的写法也是不能扩展的:一览无余,不能引起向往,甚至不可能在修辞上进行发挥”(68)。最后,俳句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巴特所幻想的意义之“排除”(《罗兰·巴特自述》116-17)。而照片虽然是“不可否定的证据”,但“其意义却很微弱,需要文字来赋予”(伯格79)。总之,如同日本俳句,摄影具有某种法语语言文本所无法企及的特质,在巴特那里,它俨然成为书写“小说(le Roman)”最理想形式的参照。这或许也是巴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对摄影如此着迷的原因。 我们选择以巴特的文本作结也暗示着巴特在“摄影文学”领域所起到的转折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巴特是如今越来越红火的社交网络之先驱。早在1975年,巴特已在《罗兰·巴特自述》中尝试同时使用文字媒介与图像媒介来建构表现自我的空间,并利用异质媒介之共存所具有的张力来实现自我书写立体化的文学诉求。在其影响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作家也开始了对“图配文”/“文配图”模式的探索,希望利用双媒体杂合的优势来构筑个人神话。这个潮流对“摄影文学”全球化的贡献功不可没。与图像的互文关联使当代文学寻回了因过度追求理性逻辑而失去的感性光晕。对图像的引用并不是文学失去影响力和表现力的表征,也绝不仅仅是传统文学“在电子传媒时代寻求生存的一种应对策略”(贺滟波102)。恰恰相反,图像媒介的介入促使我们以全新的角度重新审视、界定文学并将研究文本的范畴逐渐扩展至多媒体艺术。必须承认,传统的文学研究和评论已逐渐被时代所边缘化,在全球范围内方兴未艾的文化研究或许可以在该领域开辟新的视野。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