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饥饿间奏曲》对《波莱罗》的借鉴 文学音乐评论家卡尔文·布朗(Calvin S.Brown)曾说:“在文学中引进音乐最常见的方式是对结构的借鉴。”[3:101]《饥饿间奏曲》在整体结构上充分借鉴了《波莱罗》的曲式特色:旋律回旋反复,音量渐渐增强,结尾突兀且震耳欲聋。这些都在小说中得到明显的体现。 1)反复 《波莱罗》曲式最大的特点就是反复。据说拉威尔在1928年秋去圣让·德吕兹度假的一个早晨,走到钢琴旁,用一根手指弹出了一段旋律并问在场的好友:“你不觉得这个主题有一种难以抗拒的特点吗?”他接着说:“我准备将这个主题不断地反复,不进行任何发展,但要尽我所能扩大管弦乐的规模。”[4:631]音乐学家塞尔志·古特(Serge Gut)曾评价:“从来没有一位作曲家能像拉威尔这样,在超过15分钟的时间里将一段没有任何复杂技法的旋律重复到让听众几乎产生幻觉。”[5:29] 小说《饥饿间奏曲》在叙事上也有明显的重复特色。首先,作者大量使用未完成过去时态(l’imparfait)记录反复、有规律性的情节。在法语中,这个时态通常用于描述过去的某种状态,或者某种习惯;在法语小说中,用未完成过去时叙事的方法被文学评论家热奈特(Gérard Genette)称为“重复叙事”(récit itératif)[6:115]。“重复叙事”的现象在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的《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中尤为明显,而后来的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更是在《追忆似水年华》(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里将此叙事方法发挥到了极致[6:116]。在《饥饿间奏曲》中,勒·克莱齐奥大量地运用“重复叙事”,即使在描写艾黛尔一家经受破产和颠沛流离这样动荡的战争岁月,以未完成过去时记述的情节也不见减少。与此同时,作者还使用“频率标记”[6:118]来强调事件的重复性(“她们养成了习惯,几乎每天放学后都来这里(指紫房子)。”[2:25]“或早或晚,话题跑开了。这是不可避免的。这是不变的。”[2:43]“天天如此,每天都像是同一天。”[2:55])。 此外,小说的叙事重复还通过情节复现得到加强。以艾黛尔家的周日沙龙为例,科唐坦街公寓的亲友聚会总是挤满了大嗓门、口音重的毛里求斯人(艾黛尔祖上是毛里求斯籍),他们坐在暖洋洋的午后客厅里回忆着昔日在岛上的生活,谈笑声夹杂着匙子叮当声的描写在小说中屡屡出现:“姑妈们的欢呼,她们的笑声,小匙子碰在咖啡杯上的叮当声……”[2:51]“嘈杂声复又降临……杯子里的茶冒着热气,小小的匙子碰到瓷器,叮当直响……”[2:58]“总是同一种声音。一些词,一些笑声,小匙子碰在摩卡咖啡杯子上的叮当声。”[2:74] 勒·克莱齐奥利用时态和情节再现,以“重复叙事”的方法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就好像听着《波莱罗》纠缠不休的重复旋律一样,给读者永恒的幻觉,好似陷入一场混沌的漩涡,又在这场漩涡中慢慢感受升腾。 2)渐强 战争前夕的生活对艾黛尔来说“每一天都如同前一天”,但在这一天天的重复中,她还是感受到“朝向冬季的一种缓慢行进”[2:176]。就像《波莱罗》渐强的音量,音乐理论家斯库尔(Percy Scholes)将乐曲概括为“一刻钟渐强的过程”[7:42]。《波莱罗》因其固执的渐强而被称为“疯狂”音乐[5:44],据说在巴黎首演时就有一位女士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大声喊着:“这简直是疯了!”拉威尔得知这个消息,微微笑着说:“她听懂了。”[4:634]在小说中,诸如“眩晕”、“热度”、“疯狂”、“颤抖”等字眼频频出现在第二、三章节。自后半段起,愈加紧张的小说情节,加上激烈的响声描写和密集的排比句,给人造成渐渐升腾的压迫感。 战争逼临之际,长大的艾黛尔渐渐感受到周围局势的变化。昔日欢快轻松的沙龙聚会现已成为争吵交锋的场所,宾客们争先恐后地叫嚷着(“接着便是一阵嗡嗡嘤嘤,所有人全都同时嚷嚷起来。”[2:49]“争论的声音回响、震荡在大大的客厅,所有人都争着说话。”[2:55]“轩然大波,简直无法描绘。每个人都抢着说话,几个嗓音同时响起。”[2:57]),谈话的内容也从对海岛生活的回忆变成对当今社会时事的评论:物价上涨、希特勒上台、大逮捕、难民营,他们毫不掩饰对犹太人的厌恶(“犹太人家庭,新教徒家庭,外国佬或犹太人国家,邪教世界……犹太人跟算命术和巫术危害一致”[2:75])和对盟友英国的忌惮(“他们要把法国人送进屠宰场,自己赢得买卖……”[2:56])。沙龙聚会的“气氛一阵紧似一阵”[2:81]。 与此同时,艾黛尔一家也遭受到一连串的打击:亲人病故、朋友背叛、家庭破产、颠沛流离。不幸的遭遇使她逐渐认识到战争的残酷,无线电收音机里传来希特勒嘶哑强劲的嗓音,大街上喧嚷着人们的欢呼和喝倒彩声,广场上时不时落下的几枚炸弹,和拉响的防御警报。她也开始思考那些从未察觉的灾难前的征兆:争吵不休的父母(“他们那斤斤计较、滑稽可笑的小小行为,那些在房门底下传来传去的字条,那些言下之意,尖刻而又记恨的话语,小小的复仇,小小的阴谋”[2:104]),虚伪狡诈的沙龙宾客(“他们带来雪茄、白兰地……他们让人签署文件……他们接踵而来,他们随之消失……”[2:110]),和越来越多持政治右派观点的投机分子(“所有人,唯利是图者,投机倒把者,寄生虫们……保王党人,傅立叶主义者,种族主义者,霸权主义者,神秘主义者……仇英派……他们在论坛上耀武扬威,他们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满篇反犹太人、反黑人、反阿拉伯人的言辞……”[2:162-163])。 不少学者认为,《波莱罗》最后那震耳欲聋的两小节结尾,是由渐强的音量长时间逼迫而成的,是“拉威尔已不能再增大乐曲音量而苦于结束所采用的终极手段”[8:12],是“作曲家绝望的呼喊”[5:44]。正如《饥饿间奏曲》中爆发的二战一样,是为当时欧洲丑恶的意识形态算的一笔“总账”[2:162],艾黛尔思考这场战争的前因后果,甚至觉得这就是“公正”[2:162]:“现在,他们的世界崩溃了,瓦解了,缩减成了一片运河之水……”[2:162-16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