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看到,在奥古斯丁的忏悔中,对上帝之善的绝对认同与对自我骄傲的克服是合为一体的。正是在这样的统一体中,对自我的否定不是一种痛苦,而是改过迁善,通向幸福之路的必然选择。在基督教的义理中,人的自大是一个根本性的罪过,在《圣经》中,骄傲遭到强烈谴责:“神阻挡骄傲的人,赐恩给谦卑的人。[22]”因为这一罪过将破坏人的谦虚,使人无视自身的罪恶,并且指责和批评他人,从而拒绝悔改。因此,克服骄傲和改过迁善成为人的自我救赎的一体两面,只有克服骄傲,才可能改过。 旧约和新约中有正反两个故事,《创世纪》中,亚伯拉罕顺从上帝的意志,把儿子带上祭坛,准备依上帝所言杀死儿子,以作燔祭,最后上帝派使者通知亚伯拉罕,以羔羊代替了他的儿子作为牺牲。亚伯拉罕以行为证明了他对上帝的信心,以及自己的谦卑与遵从。[23]《圣经》中另一个著名的故事是耶稣与淫妇的故事。有人带一个行淫的妇女来到耶稣的面前说:“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耶稣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人们一个个离开,留下了那位妇人。[24]耶稣的教训实质上剥夺了作为有原罪的人对他人加以审判的权利,面对世间之罪,人所应当做的是自我反观,而不是指责他人。 而《堕落》中的克拉芒斯恰好违背耶稣的教训,当他意识到自己有罪的时候,不是放弃审判的权力,反而急切地对一切人加以审判,通过把世界全部涂黑的方式隐藏自己的污点,企图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罪过。克拉芒斯是奥古斯丁的对立面,在某种意义上,他几乎成为奥古斯丁的争辩者。悲剧的根源在于他是一个自大而骄傲的人,没有任何事情比维护自己的面子更为重要。克拉芒斯“曾经梦想成为一个完人,在人格上和职业上都受到尊敬。……一句话,我愿意在一切事情上都占优势。[25]”当他听到那不知发源于何处(也许来自于他内心深处)的笑声,发现了自己在道德上的污点,使他过去努力维护的形象陷入危机之中。他想使自己从道德的深渊爬上高处,然而却无所依傍。他不信上帝,因此无法像奥古斯丁们一样期待外力的救赎;另一方面,他也无力从自身中寻找到解脱的力量。当他假想救赎的时候说:“唉,年轻的姑娘,再往水里跳一次吧,让我第二次有机会来使我俩都得救!”可是最终也只是进一步表现他的虚弱无力:“哎哟……水这么凉!但是,让我们放心吧!现在太晚了,将永远是太晚了。谢天谢地![26]”克拉芒斯在精神上最本质的表现为“无力”感,对罪的无力感——既对过去的罪感到无力,他没有救那个女人,又对现在的罪感到无力,倘若历史再现,他依然没有能力下水救人。面对自身之罪,他既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消除罪愆,也无法寻找到外来力量的帮助,小说中对话者的无声状态表现出这一点。他的罪就在这种无声的状态中不断回归到克拉芒斯身上,并且回归到所有人身上。 他所做的可以归结为一句话,“问题还在于中止审判”。[27]为了做到这一点,他把自我的罪感普遍化为全世界的罪感,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罪感不仅没有得到涤除,反而进一步加深。在小说的末尾,克拉芒斯说: 那么,跟我讲讲,我求求您,有天晚上您在塞纳河畔的路上遇到的事,您如何做到从不冒生命危险。您自己说出那话吧,多年来,这些话不断地在夜里回响在我的耳畔,而我最后将通过您的口说出……[28] 在此处,通过人称转换的花招,小说的陷阱终于显露出来。这个“您”是谁?既是克拉芒斯自己,因为这是他自己的故事;也是那位隐身的对话者;同时还是世界上一切的“您”——所有人,由于对话者的隐身,每个人都可能成为那个“您”。通过对“人”不断普遍化的审判,克拉芒斯把我变成了“您”,把他自己的故事变成对话者的故事,变成世界上一切“您”的故事,那个没有跳下水救人的不只是克拉芒斯,而是所有人。他的罪过成为所有人的罪过,包括读者在内。他用普遍的罪感试图抵消个别的罪感的愧疚。然而,罪毕竟是罪,如果得不到成功的忏悔的洗涤,对罪的意识不能帮助他摆脱罪。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罪的意识就成为虚弱和无力的来源。这是另外一种罪与罚。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29]罪的行动得到了现实的惩罚,而且这个惩罚是与拯救结合在一起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接受惩罚的同时也接受了神的拯救(通过索尼娅),他把对惩罚的欣然接受与对信仰和救赎的接受结合在一起,在这个时候,惩罚成为通向拯救的路径,洗清他的罪。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