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不是基督徒,是一个人本主义者,在这一点上他与萨特很接近。在加缪的哲学中,没有给上帝留下位置,只有人,才是一切问题的核心,一切荒谬和痛苦都由人来承担和超越,不劳上帝帮忙。在《西西弗神话》中,他写到:“‘我认为我是幸福的’,俄狄浦斯说,而这种说法是神圣的。它回响在人的疯狂而又有限的世界之中。”[1]因此,在《局外人》的结尾处,莫尔索赶走了喋喋不休的神甫,在《鼠疫》中,真正的斗争所能依赖的是里厄医生的双手,而不是神甫的布道。似乎在加缪的思想和文学中,宗教的地位是无足轻重的。然而,从另一个角度仔细观察,我们似乎又能发现某些不同寻常之处,使我们不能匆忙地做出这样的结论。 加缪生前完成和出版的中长篇小说共有三部:《局外人》、《鼠疫》和《堕落》。在三部小说中,主人公都不是上帝的信仰者,却都与基督教世界展开了对话,而且层次不断提升,重要性也愈来愈显著,恐怕不能说是巧合。《局外人》中的莫尔索对基督教神甫不屑一顾,他的勇气就足以使他拥抱死亡,扫荡荒谬,获取幸福。弗朗索瓦丝·巴郭说:“莫尔索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体验到自由,他接受并承担人的荒诞境遇——因为让他死去是他的人类兄弟,所以尤其荒诞。”[2]主人公在临刑前体验到的是崇高的幸福:“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3]然而在《鼠疫》中,里厄医生虽然并不相信神甫的布道,但是并不因此远离神甫,面对鼠疫的灾难和死亡,他在坚强的斗争之后迎来了暂时的胜利,却体会不到幸福和乐观:“里厄思索着,这轻松的欢乐时时刻刻受到威胁。那些沉浸在欢乐中的人群不知道,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亡,也不会消失,它可以在家具和衣服中沉睡几十年……时候到了,为了给人类一次痛苦的教训,鼠疫会再次发动鼠群,让它们在一个幸福的城市中死去。”[4]《堕落》是加缪最后完成的中篇小说,主人公克拉芒斯是一位试图把忏悔者和审判者融为一体的律师,他自认在道德上有罪,却依然试图保持高高在上的审判姿态,在负罪感和骄傲造成的困境中苦苦挣扎,找不到出路。在这部小说中,虽然主人公也不是基督徒,但是忏悔却成为他生命中的主题,使《堕落》具有了非常强烈的宗教色彩。这三部小说中,基督教主题越来越凸显,是一个不容被忽视的维度。可惜的是,国内对加缪的研究中,对基督教主题的探索一直付诸阙如,不能不说是加缪研究中的遗憾。在加缪的精神探索中,如何为荒谬的人生寻找出路,一直都是一个核心问题,西西弗式的乐观主义和自我肯定在面临各种人生境遇的时候,不免也会遇到各种精神的危机。加缪在小说世界的精神探索中,在与世俗的精神世界对话以外,罪与罚,忏悔与拯救,是这位地中海之子与基督教世界对话的最主要问题。而且,从《局外人》到《堕落》,罪与忏悔主题显现出一个独特的轨迹。莫尔索绝对自信地排斥基督教,里厄则有所保留,而克拉芒斯深陷泥沼,痛苦不堪。小说中的主人公的罪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悲观,而拯救也越来越艰难。莫尔索虽然杀了人,但是他的纯洁和拯救在自己的心中是不言自明的,及至克拉芒斯,虽然并未犯下杀人这样的罪行,内心的拯救却成为不可能的事业。地中海边阳光耀眼的乐园已经失去,剩下的只有须德海边运河上永不散去的轻雾。在《堕落》中,与基督教的对话构成了小说最主要的成分,在作家与基督教的对话中具有特殊的意义。本文力图就《堕落》中的忏悔主题从基督教的视角加以分析。 《堕落》创作于加缪和萨特论战之后,它本不属于加缪既定的创作计划之列,是一部即兴之作。《堕落》的出版比《流放与王国》早一年,但从创作的时间来看,它是加缪的最后一部作品,因此有其独特的意义。如果把后者视为加缪在长期的创作停滞后的恢复,那么《堕落》就可以被看作是最后的爆发。在分析之前,我们还是简述《堕落》中克拉芒斯生活和精神的轨迹。 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喧嚣混乱的“墨西哥城”酒吧间里,在雾气弥漫的须德海和运河边,一位来自巴黎的律师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他的对话者很奇特。从这位律师的口气中,我们可以推测他在与人对话,然而,却听不见他的声音,这是一位既在场又隐蔽的对话者。主人公的名字叫让-巴蒂斯特·克拉芒斯,独身,40岁,原先在巴黎当律师,目前流落在阿姆斯特丹,从事着一种很奇特的职业: 审判者—忏悔者(juge-pénitent)。[ Juge既有法官也有审判者的意思。国内通常译为“法官”,由于在该小说中更强调的是道德意义上审判,而且这个词明显影射基督教,上帝是最终的审判者。克拉芒斯自称juge,显然不是指世俗法庭上的法官,所以笔者倾向于译为“审判者”。]他曾经是成功的律师,道貌岸然,乐善好施,豪侠仗义,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似乎都有理由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完人,如他自己所说“半是赛尔当[ 赛尔当是当时著名的拳击选手。],半是戴高乐”。一天夜里,他走在塞纳河的艺术桥上,周身涌起“一种功德圆满的巨大感情”,正准备点起一支“满足的香烟”,突然“一阵笑声”在他背后响起,然而四周空空如也,只有塞纳河的滔滔流水。紧接着,他又听见了那笑声,那笑声却顺流而下,渐行渐远……他回到家里,又听见窗子下有人在笑,打开窗户一看,原来是“有些年轻人在快活地告别”。他进了浴室想喝杯水,他的脸在镜子里微笑,然而,他的微笑“似乎具有双重性”[5]了。正是这笑声打破了克拉芒斯内心的平静,他终于认识到,“以我为中心的圈子破裂了,他们站成一排,如在法庭上一样。自从我悟出我身上有可以受审的地方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在他们身上有一种不可抵抗的审判别人的倾向。是的,他们还在那里,一如既往,然而在笑”。[6]这不是普通的笑声,最初它来自水里,后来则弥漫到他生活的各个地方。在他听见笑声之前的两三年:一天深夜,克拉芒斯走上王家大桥,一个身腰纤细、身着黑衣的女人正凭栏“望着流水”,他只在深色头发和大衣领子之间的“后脖颈”前“犹豫了一下”,过了桥头,走上滨河路,他“听见身体跃进水里的声音”,他“立即站住了,但未回头。几乎同时”,他“听见一声呼叫,重复了好几次,顺流而下,然后戛然而止”。他“想跑,却仍伫立不动”。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想:“太晚了,太远了……”[7]他希望忘记这一切,回复平静,可是却常常听见笑声在内心升起,缠绕着他,无法躲避。这笑声使他从自得意满的宝座上跌落下来。他一方面在道德上忏悔,审判自己的罪过,另一方面他又不能接受自己从高峰跌落至深谷的事实,面对芸芸众生,他不能放弃俯视的角度。每当他指出自己的罪过,都把它普遍化为整体人类的罪过。他向对话者所做的告白既是在证明自己的罪行,同时又在批判社会上一切人的罪恶与弱点。于是,他的忏悔就成为审判。克拉芒斯说自己有“两副面孔,是个可爱的贾努斯。”[8]他的话语同时也发出双重的声音,揭露自己的罪行与对他人和社会刻薄的指责讽刺性地融合在一起。在小说末尾,他想象再次经过那座桥,再次听到那位姑娘落水的声音,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然而,“水这么凉!但是,让我们放心吧!现在太晚了,将永远是太晚了。谢天谢地!”[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