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研究者把以第一人称述说的《堕落》当作是一部是自传性小说,认为在克拉芒斯身上隐藏了加缪自己的影子,《堕落》与现实人物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许多解读者试图寻找与现实的人和事之间的关系。波伏娃就把克拉芒斯的忏悔看作是加缪对自己的反省。[10]然而,这部小说中对主人公的深刻挖苦与讽刺又使人难以相信这是一部真正的自传体小说,作者与主人公之间的认同关系是非常有限的。阿隆森就认为:“波伏瓦对真诚的关注放错了地方,她没有注意到,克拉芒斯开始是作为萨特和让松眼里的加缪出现的,接着就呈现为加缪自己,最后变成了萨特本人!1957年,加缪在《纽约时报书评》上解释说:‘我的主人公是合成的。其特征来源不一。存在主义者有自我控诉的癖好,这样他们能够更容易地控告别人。在我看来,它一直是个龌龊至极的小伎俩;是那些绅士们的行为举止中最让我惊异之处。这种控告的热情总以为奴役状态辩护而告终,奴役是存在主义的直接产物。’”[11]但是阿隆森自己也努力寻找克拉芒斯与现实人物,小说中的话语和现实话语之间的对应关系,他认为克拉芒斯在小说中的故事都来源于加缪和萨特身上发生的事:“克拉芒斯消极的特征对应着萨特和让松的批评,他积极的特征则勾起了人们对加缪战后的公众形象的回忆。”[12]毫无疑问,加缪使用了他自己的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的素材,但是这种素材在小说中,与它在现实生活中的状态和意义是截然不同的。因此,作家才让人在克拉芒斯身上同时看到了加缪自己、萨特和让松。这不是一本自传,而是一部探讨“负罪感”和“批评”问题的小说。加缪的天才使克拉芒斯成为一个形而上学般的人物,而不是私人报复的负载,其狂欢性和复杂性主要是作者的游戏态度和小说本身所决定的。面对这样一部带有狂欢性色彩的独白小说,我们没有必要陷入到索引式的探究之中,这无益于理解小说的意义,同时也无益于理解作家。郭宏安先生则把《堕落》看做“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巴黎知识界的一种典型”,“克拉芒斯的形象是复杂的,加缪对他的态度也是复杂的。他身上既有加缪本人的影子,又带上了以萨特为首的存在主义者的特征,同时又打上了另外一些左翼知识分子的印记,最后又什么具体的人也不是,成了一种滋生在战后欧洲资本主义世界中的知识分子的精神综合体。加缪对于他,是厌恶的,批判的,讥笑的,嘲讽的,同时又企图通过对他的揭露和鞭挞使自己获得某种净化,使自己从他的堕落中解脱出来。”[13]郭宏安先生从《堕落》这部小说中看到加缪自身的精神困境和自我救赎的渴求,无疑是敏锐的观察。因为加缪当时正面临严重的精神和思想危机,在阿尔及利亚危机之后,他的反抗思想遭遇现实政治的挑战,他的正义立场也遭遇怀疑。唐妙琴在考察了加缪的思想发展过程和政治参与之间的关系之后,提出在写作《堕落》的时候,“加缪关注的焦点发生了一个根本的转向,从正义到人自身的谬误或罪” [14]。 对这部小说的许多研究,常常被克拉芒斯的呓语牵着走,而忽视了小说中不断重复的主题“审判者—忏悔者”本身所蕴含的根本性的精神结构,这个结构是《堕落》中克拉芒斯心灵悲剧产生的根源。克拉芒斯是作为基督的对话者而存在的,在他的啰嗦的自我剖白中,上帝和基督既是他亵渎的对象,同时也是他渴求的对象:“我念念不忘的是杜门谢客,在这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天地里为王,当教皇,作审判者。[15]” 忏悔主题在西方文明中最主要的参照系是基督教,罪与义,忏悔与拯救是紧密相连的二元结构。当人们感受到内心的罪过时(其本质是原罪),就会去寻求忏悔,获得拯救,恢复“义人”的身份。这样两个二元结构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循环,罪—忏悔—拯救—义,这是传统的基督教伦理模式,是从罪到义的必经之路。实际上,人永远不可能改变过去曾经犯下的罪行,忏悔也不可能改变历史,然而,通过忏悔的救赎和清洗,改变当下的道德实践,完成对灵魂的拯救。在面临类似境遇的时候,他确信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舍勒指出:“懊悔斩除了罪过赖以继续肆虐的要害。它将罪过的动机和行为以及罪过行为之根从个体的生命中心驱逐出去,所以促成了一种新的生命系列的自由和自发的开端——像处女一样纯洁的开端。正是由于懊悔行动,位格才不再受束缚,于是,新的生命系列终于能够从这种位格的中心崭露出来。所以懊悔使人在德性上恢复青春。[16]”通过忏悔,人可以达到这样的意识:我本可以不这样,我现在已经不是这样,我将来也不会再这样。忏悔虽然最初针对的是过去的罪行,然后它最终指向的是未来的希望。 摩罗在《原罪意识与忏悔意识的起源及宗教学分析》中写道:“忏悔观念跟罪的观念紧密相连,其中包含两个层面的内容,第一是承认自己有罪,第二是通过转移、审视、反省、祈祷等等方式摆脱这些罪对自己的压力。洗涤意识的前提跟忏悔意识的前提一样,就是承认自己肮脏有罪。[17]”在《堕落》中,克拉芒斯回忆起过去见死不救的经历,发现自己并非自以为的那般光彩和纯洁,在内心深处,他听到了他者的嘲笑,提示他的罪过。见死不救,这不是法律规定的罪行,却违背了道德的律令。为了摆脱良心的不安,他要洗涤自己,使自己回复过去的光明,于是他选择成为一个忏悔者,这说明克拉芒斯具有强烈的道德意识和负罪感,也渴望洗涤自身,这番长篇独白可视为他的忏悔录。这是克拉芒斯精神历程的转折点,然而在意识到自己的罪恶之后,他为什么没有因为其道德意识成功涤除罪恶,反而在罪的黑洞中滑向没有终点的堕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