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东施效颦的“杀王”——大黄的时代精神 父亲/长江先生的思想倾向和行事风格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弟子大黄。当年,大黄目睹恩师在青年军官们的胁迫下为了自己的时代精神而殉死。其后,大黄为继承遗志而在深山里组建国家主义团体,多年以来在当地的右翼分子心目中拥有很大威信,且与各种右翼人物有着不同程度的交往,这些人中就包括曾任日本文部省某局长要职、在日本“这个国家的教育行政领域留下了成就”的小河。 关于小河及其妻子的政治取向,其侄女髫发子说得非常清楚:伯母的“丈夫是文部省土生土长的官吏,也不知道是被丈夫所感化,还是反过来被伯母所影响,这对夫妇都是右派……”17年前,小河的妻子带着髫发子参拜靖国神社,髫发子多年后如此回忆了当时的情形: 从不曾见过的那么巨大的旗帜在迎风飘扬,白布的正中央是鲜红的圆圈。虽说知道这是“太阳旗”,那种巨大还是很特别,让我感到害怕……那面旗子之所以飘动,是一个将旗杆举在身前、身穿黑色服装的男人在操弄。巨大白布中央有着红色圆圈的旗子猎猎翻卷,完全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 旗子在移动,一个穿戴着旧军队的军服、军帽(从军帽后沿垂下的帽裾披展在肩头)的男人站立于其后,拔出长长的军刀高高捧举着,然后说着像是誓言的话。那些话语虽然被缓慢地反复说着,我却不明白其意思…… 然后,我就呕吐起来。伯母试图用从胸口掏出来的东西摁住我的半截脸面,可我却以冲开这东西的势头一直不停地呕吐着。伯母就脱下短外罩,包裹被呕吐物弄脏了的我的上半身,冷酷无情地将我押解出去。那个挥舞着军刀的军人于是追赶着犯下如此不敬之过的我,不仅仅是我,伯母好像也有这种想法,我们拼命地奔逃而去……[15] 在伯母的逼问下,17岁的少女说出了14岁以来被伯父长期猥亵,最后惨遭强奸以致怀孕的隐情,随即被伯母训诫道: 伯父从文部省的高位上……退下来,为了努力完成他的事业刚刚调动到另一个工作岗位。这是比任何时候都重要的时刻,因此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怀孕之事,也许你不明白,那将成为国家性的丑闻……[16] 伯母当天便将少女送到医院秘密堕胎,于堕胎后的三天内将少女独自赶回大阪老家。此后两年间,少女只在家中思考遭到强奸和堕胎这件事对自己的意义而没能去上大学,在22岁时参加剧团“穴居人”,同时继续思考遭致强奸和被迫堕胎的经历。十多年后,髫发子为了进行自己的抵抗和批判,决定排除当地右翼势力的各种干扰和破坏,在拥有暴动历史记忆的当地女人们帮助下,编排和饰演古义人剧本里的暴动女英雄“铭助妈妈”,把女英雄惨遭藩府武士们轮奸、儿子则被对方用石子活埋等受难场面,与自己遭强奸和被强迫堕胎的不幸经历连接起来,认为“由于文部科学省就是国家……”,因而是国家强奸了自己,便打算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编入话剧,在公演的舞台上展示被强奸时留下的沾满血渍的内裤以及堕胎后经过处理的实物,用当年参加暴动的女人们吟唱的曲调,勇敢地唱出“……出来参加暴动呀/咱们女人 出来参加暴动呀/男人强奸咱们,国家强奸咱们/咱们女人 出来参加暴动呀/不要被骗呀、不要被骗呀!……”[17]意在警示观看节目的中学生,一百四十年以来,日本的女人们一直在遭受着男人的强奸,国家的强奸。 显然,作者大江健三郎借此向我们喻示,在这条浸染着女人们和儿子们鲜血的连线的暗影里,还有一条极为隐秘的、与此平行的连线——用绝对天皇制、靖国神社、皇国史观、甚或各种右翼组织混糅而成的平行线。这里说到的绝对天皇制也可以称之近代天皇制,东京大学教授小森阳一指出,“‘天皇制’实质上指的是明治维新之后成立的、经《大日本帝国宪法》以法律方式予以确立的绝对主义性质的政权机构。”[18]那位“神权天授”的明治天皇除了身为陆军和海军的最高统帅并总揽统治权,还是国家神道的绝对权威,代表皇家和国家进行祭祀,把为天皇而战死的士兵升格为国家的英灵,普通士兵完全可以通过为天皇战死来获得神格并受到天皇和国家的祭祀。于是,国家神道因这种忠君爱国的思想而成为政教合一的绝对天皇制思想体系的重要支柱。小森就这个问题回答记者时表示:“支撑象征天皇制之情感结构的其实就是靖国神社。1945年11月,日本宣布投降不久,当时尚未发表《人间宣言》,也就是依然号称具有神格的昭和天皇裕仁……参拜了靖国神社。正是在这次参拜中,天皇裕仁把从‘满洲事变’开始到日本投降为止的十五年中战死的二百五十万日本人一起作为‘英灵’加以祭祀……。这确实是一个用意深远的政治谋略,用另一位日本学者高桥哲哉的话说就是‘情感的炼金术’,通过号称具有‘神格’的天皇对靖国神社的参拜,把二百五十万死者的遗属的悲哀转化成似乎沐浴着‘神’的光辉的欣悦。”[19] 另一方面,右翼学者中西辉政则从“忧国之士”的角度作了这样的表述:要“将靖国神社作为为国家献出生命的、即阵亡者慰灵的核心设施,今后也永远守护下去,这也是国家安全保障政策上占首位的重大课题。”、“对于发挥为国家的存在而奉献生命这种无与伦比的、高尚的自我牺牲精神的人们,国家必须全力予以表彰,使之传诸后世。否则,此精神作为国家对道义心即告崩溃,在将来的危机中挺身而出的日本人当然也就不可期待。”[20]从而“用赤裸裸的语言印证了子安宣邦阐述的‘祭祀之国即战争之国’的逻辑,并且使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这一行为的政治神学意义再次显现出来”[21]。正是在中西辉政们的这种政治神学、更是在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的影响下,穿着各种制服的右翼人员、穿着日军军服的旧军人、穿着笔挺西服的政府阁僚、当然,也包括《水死》中穿着和服的小河夫人等等便络绎不绝地走进靖国神社“沐浴着‘神’的光辉”并感受着这种“欣悦”…… 至于第二条连线中的皇国史观,《广辞苑》的相关词条是这样表述的:“基于国家神道,将日本历史描绘为万世一系的、由现人神天皇永远君临之万邦无比的神国的历史观。”如果以这一表述为参照系,日本文部省于1989年4月对《学习指导要领》进行战后最大规模的修改,规定小学、初中和高中在举行入学、毕业等重要仪式时,要像战前和战争时期那样升太阳旗和唱国歌“君之代”之行政命令应该是这种皇国史观的体现;小渊惠三内阁于1999年8月通过的《国旗国歌法》法案体现了这种皇国史观;翌年5月,继任首相森喜朗声称“日本是以天皇为中心的神国”等言论体现了这种皇国史观;自1980年铃木善幸首相率内阁成员参拜靖国神社以来,多届继任首相及其阁僚以及诸多右翼政客相继正式参拜靖国神社体现了这种皇国史观;髫发子的伯母对靖国神社的虔诚参拜,无疑同样体现了这种皇国史观。由此可以看出,战后的日本保守势力继承了皇国史观,在《水死》文本内外制造了难以计数的各种事件,其共同特点便是企图恢复皇统,以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为中心并奉为至高无上的价值观。由此我们可以确定,处于这第二条连线末端和外缘的战后国家主义组织以及《水死》中的各种右翼组织和人物,便是构成这条连线的基本材料。 让我们回到文本中并继续此前的叙述。通过当地右翼势力打探到公演内容后,同为右翼分子的伯父和伯母带着律师和保镖等人马很快赶到当地,先由伯母出面阻止,失败后再由伯父小河出面,干脆动用当地右翼势力将髫发子连同古义人等一同绑架到右翼分子位于深山老林里的巢穴,威逼不成后,在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的长夜里再次彻夜强奸髫发子,以摧残她的身体,摧毁她的意志,使得她无法参加翌日的公演……彻夜未眠的大黄见证了小河再度强奸亲侄女髫发子,终于用两声枪响结束了小河的可耻生命。在潜入森林之前,大黄表示这样做是为了追随恩师而去,因为“长江先生最得意的弟子,还是俺大黄啊!”。当然,我们不会因此而忽视森林中的边缘文化在大黄的潜意识里发挥的重要作用。就像他对小河以及古义人和髫发子所清晰表明的那样,“俺认为这台戏剧是应该上演的”,认为这能让当地人回想起历史上的暴动以及暴动者们遭受的种种苦难。如同他的恩师“长江先生”一般,当他发现小河的所作所为只能给复活国家主义之大业的教育带来灾难时,便模仿恩师开始了自己的“杀王”行动并以此为恩师殉死。意味深长的是,杀死小河所用的武器是他于六十年前从美国军官皮特手中抢夺来的手枪。联想到历史和当下的日美关系,作者的这种安排便有了颇为深刻的内涵和广泛的外延。同样意味深长的是,“杀王”成功后,大黄没有像恩师那样在暴风雨中顺流而下,而是带着那把手枪潜入曾多次发生暴动的森林深处,潜入追捕的警察队伍无法进入的场所…… 大黄的所为给我们留下了思考的若干空间:(1)大黄在恩师死后继承其遗志,数十年间一直发展坚持皇国史观的国家主义团体,甚至与身处日本文部省某局局长高位的小河多有合作,并且协助小河将髫发子、恩师的儿子长江古义人、女儿亚纱、孙子阿亮等多人绑架至自己位于深山中的巢穴,胁迫髫发子按照小河的意愿修改剧本。在所谓“调和”不成并目睹小河彻夜强奸髫发子后,或许是觉察到依靠这种人更有可能给复活国家主义之大业带来消极影响,同样是“为了避免国家的危难”,大黄只能像他的恩师一样杀死这个已不能发挥“王”之作用的“王”。(2)大黄是少年时代被恩师从中国带到那片森林里去的。然而,数十年间在森林中的生活,使得他像恩师那样深深接受了当地边缘文化的影响。正是在这种影响之下,他才明确地表示“俺认为这台戏是应该演的”,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这个认识终于超越了他的国家主义观,促使他用两颗子弹结束了小河的生命。(3)杀死小河后,他没有像恩师那样乘坐小船死于风雨之夜的洪水中,而是在暴风雨中携带手枪潜入曾多次发生暴动的森林深处,潜入追捕的警察队伍无法进入的场所……在作者的写作预期中,大黄可能会“将面孔埋入树木里最繁茂的枝叶上积攒的雨水中,站立着溺水而死吧”。与此同时,我们或许无法否定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仿效森林中历代暴动的先民,以手中的美制手枪为武器,将再次暴动的枪口指向愈发右倾化的权利中心甚或政府的盟友美国……或许,这也是作者的一种写作预期? (责任编辑:admin) |